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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经过了百余年变迁,先是抗战时的日军蹂躏,后有“文革”期间的动荡,那些有钱人家的后代多数外逃,留在了海外,没有迁走的人家多半也衰败了。别致堂皇的洋楼别墅人去楼空,解放后的新工业进程又带来了大量的新居民,方灯的爷爷辈据说就是那个时候移居岛上的。他们以社会主义新主人的身份住进了过去普通人只能仰望的亭台楼榭,那些花园、回廊、小楼、大院被分割成无数个逼仄的小房间,飘香的白玉兰树和森森古榕之间飘荡着晾晒的内衣裤,遥远而朦胧的精致富贵被热闹俗辣取代,只有巷子里时常被偷了配件的铜质街灯和斑驳蒙尘的大理石雕花扶栏仍固执地诉说那段过去。
方灯从来都和精美奢侈无缘。她能感觉得到,岛上每一个荒废院子的角落,每一块残破青砖fèng隙中溢出来的旧日风光,都是和她的生活大大不同的,但却又很难去细细想象究竟不同在何处。可是即便她只有十五岁,也隐约知道,哪怕瓜荫洲的盛景不可能再复返,逝去的繁华就好似凋落的文明,也总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诱人气息,远胜过原始的贫瘠和荒芜。况且这里还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恩赐,满岛的绿荫,湿润的海风,姑姑和爸爸钟爱的偏甜家乡口味。她想不通他们当初怎么舍得离开?
正赶上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一周都没有停过。方灯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忽然想,说不定自己过去对于瓜荫洲总是水汽氤氲的想象,不是因为姑姑提起往事时嘴里吐出的烟雾,也不是她沉默下来时藏在木然面孔后的忧愁,而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个难见天日的地方,不是雨就是雾,让人骨头里都阴郁了起来。
到了巷子中段的一处民房,她收了伞,钻进黑且窄的过道。门口杂货店老板的声音和过道里扑鼻的尿臊味一样阴魂不散。
“方家小妹,不叫我上去和你们家‘血脓’喝酒?”
方灯没有应,抖了抖破伞上的雨水,噔噔地上了楼。她和父亲最新的落脚处在岛正中央的一条巷子里,确切地说是在废弃的天主教堂和圣恩孤儿院这两幢旧式建筑之间的fèng隙里搭建的一处违章建筑。楼下是全岛唯一的一间杂货店,斜对面则是瓜荫洲大名鼎鼎的傅家园,位置也算得上“得天独厚”。杂货店老板用红砖砌墙,歪歪斜斜地堆砌起两层半的小楼,顶上覆盖着石棉瓦,一层是店铺和自住,楼上隔出的几个“鸽子笼”分别租给几家人。方灯和父亲就住在那半层多出的“阁楼”里。每逢外面下大雨,几乎可以触到头顶的石棉瓦就会开始滴滴答答地下小雨。
走进用布帘子隔成两半的小开间,果然不出方灯所料,她父亲方学农正躺在外面那张竹c黄上打瞌睡。出门前她用来接住屋顶漏雨的小塑料桶已经满满当当,不断有水从边缘溢出来,而方学农却依旧睡得安然,浑若未觉。
方灯一言不发地拎着桶走到窗边用力泼向街心。大概是门板被溅上了些水,楼下的杂货店老板咒骂了几声。就在这时,她眼尖地瞧见对面傅家园里东侧那栋房子二楼朝街心的窗口帘子动了动,里边的人或许是被她制造出的哗啦啦水声惊动,有只手微微撩开了窗帘一角,露出立在窗边人的半张面孔,帘子被重新放下来之前,原本敞开的半扇百叶窗从里面轻轻带上了。
这还是方灯住进来之后头一回觉察到对面的动静。之前几天,那扇在一条小巷和大半座花园之外的窗子始终覆盖着厚重的猩红色绒质帘子,窗里的世界就和曾经盛极一时而如今早在时光中化为传说逐渐荒废的傅家园一样神秘。不过是二三十米开外的距离,却与小巷这一端的私建小楼宛若云泥之别,哪怕这边的生活更加鲜活,更加人声鼎沸,更充满俗世中应有的气息,浑浊的、鄙俗的……活着的气息。
没错,与这一头相比,对面的傅家园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不是雨打在它院子里参天古榕上的窸窣声,风呜呜地穿过空荡荡的四面回廊,偶尔雨小一些的时候鸟雀翅膀拍打着攀附在小楼墙面的鸡血藤的叶子,它就像一个被冻结在时光里的巨大水晶棺材,或者是聊斋故事里一幅妖异的古画,静谧,幽凉,仿佛没有什么风霜雨露能侵蚀那帘子后的世界分毫。
这才是朱颜姑姑叙述里的那个瓜荫洲,这个蜷缩着藏身在废弃了大半的巨富庭院里的瓜荫洲之魂,和方灯、她父亲方学农、楼下的杂货店老板一家,以及如今大多数岛上的人没有任何关系。如果这帘子后坐着一个人,方灯心想,那应该就像朱颜姑姑一样,美人老去了,枯竭的皮ròu中都还有令人遐想的旖旎,她端坐灯下,远处的人们在影影绰绰中揣测她昔日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