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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投珠(70)

梁鹤乘坦诚:“民国仿件儿。”这行哪有坦诚的,东西再假都不敌一张嘴骗人。这水仙盆他拿来凑数而已,好几年前做的,当时是为了种蒜苗,吃蒜苗炒肉。

最后盆子卖了,大姐前脚离开,墨镜爱好者后脚就到。梁鹤乘钞票点到一半,收起来重新揣好手,敛目养神,不稀得招呼张斯年。

凡是平时在古玩市场扎根的,互相之间都眼熟,张斯年自然也被人眼熟。可他不乐意被瞧见,瞎眼丑陋,他讨厌被打量。

隔着镜片,老头边看边说:“瓶子罐子臂搁水洗,不就看看你徒弟的手艺吗?带这么多件,你不累啊?”

当然不可能只带玉童子,那等于告诉对方这是我徒弟做的,是赝品。这些物件儿掺和着,分辨去吧。梁鹤乘回:“骑三轮,不累,比手推车拉废品清闲多了。”

又开始呛呛,张斯年从一荷叶水洗开始看,挨着个,玉童子夹杂其中。他看一圈,最后拿起玉童子,先问:“你徒弟单独作案,还是你陪同作案?”

梁鹤乘抬脚踹他,可惜绵软无力:“我没上手。”

张斯年继续看,看完全都搁下,咳一声。“梅纹笔筒,真。”说着挑出来,音极低,“竹制臂搁,真。荷叶水洗,仿。端石随形砚板,仿。和田玉素环佩,仿。”

真品挑完轮到赝品,张斯年的墨镜滑落至下鼻梁,露出一明一暗的眼睛来。挑到最后,只剩那个宋代玉童子,他忽然一笑。

他知道梁鹤乘不会雕刻,那按理梁鹤乘的徒弟应该也不会。可这东西他看出是赝品,且作伪痕迹在其他赝品之下,等同于在梁鹤乘的手艺之下,那就有趣儿了。

如果不是徒弟做的,梁鹤乘收来图什么?所以张斯年笑,笑梁鹤乘竟然收到个会雕刻的徒弟。他问:“我说,你那徒弟多大了?”

梁鹤乘随便答:“十七。”

张斯年心想:前途无量。转念再一想又觉得未必,青出于蓝又如何,看看自己,看看对方此刻,不也是吃饱饭闲逛,日日消磨吗?

他捡了笔筒和水洗,又拿上玉童子,掏钱走人,临走扔下一句:“你那高徒可没过我这关,等着瞧瞧能不能过我高徒那关。”

梁鹤乘淡淡地笑,他是行家,纪慎语做的这件玉童子几斤几两他清楚,搁在这市场能唬几成的人他也知道。张斯年是最高那道坎,把他亲自做的几件仿品都鉴定出来,自然觉得玉童子更伪一些。

可张斯年也说了——高徒。

他们俩都认可那是高徒,所以他喜形于色。

同样的,要是张斯年的徒弟能辨认出玉童子的真伪,他也承认对方是高徒。

张斯年揣着东西回家,一进胡同口就闻见香味儿,到家门口时香味儿更浓,是追凤楼的好菜。棉门帘掀开,丁汉白挽着袖子倚靠门框,指尖通红一片。

“好几天不露面,今儿有空了?”老头问。

“没空能来吗?”丁汉白向来不懂尊师重道,转身准备吃饭。他忙活那两件花插几近爆肝,上午亲自交给顾客,总算能安生喘口气。

爷俩吃菜喝酒,丁汉白不住地瞄背包,干脆撂下筷子先看东西。一打开,“笔筒不赖,就是我不喜欢梅花。”粗扫一遍,都不赖,他接着细看,表情微变。

“这玉童子……”丁汉白定睛,窄袖对襟衣,额头鸡心状短发,大头短颈,两手握拳,他将手中之物从头到脚细观数遍,一锤定音,“特征都是宋代的。”

他瞟一眼张斯年,压着点疑惑。

张斯年大口吃菜,含糊道:“觉得怎么样?”

丁汉白说:“圆雕,发丝和五官都是极细的阴刻线,刀刀见锋,衣褶繁多细致,但完全没有重叠的线条。”他一顿,磨红的指腹点在几道刻痕上,“玉的一大品质就是润,划痕不深的话经久而浅淡,能看出来,但可能摸着很光滑。”

张斯年颔首,等下文。

“这个能清晰地触摸到,而且不止一条,说明是后来划的。可能颠簸数个朝代,难免磕碰,但分布在最长这道周围,就有点巧了。”丁汉白搁下东西,“而最长的那道恰恰在受沁发黄的部位边缘,所以他这是雕完敲碎一块,受沁的状态做在截面处,粘合后形成内里沁出的效果,划痕是障眼法而已。”

张斯年端着酒盅摇头,边摇边笑,摇头是遗憾梁鹤乘的徒弟输了,笑是得意自己的徒弟牛气。丁汉白看穿,难得谦虚:“如果时间富余,做东西的师傅再细致地处理两遍,我大概就看不出来了。”

张斯年说:“别师傅了,才十七。”

丁汉白惊得站起来,重拿起玉童子端详。他之所以注意到这物件儿,是因为第一眼就被精湛的雕刻技艺吸引,无论真假,在他这雕刻领域都是上等。万万没想到的是,雕刻加上一系列的其他工艺,竟然出自年轻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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