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残梦(8)
“我到了日本,直奔那个我们以前常去的居酒屋,我坐在那里,点了一壶清酒,念着俳句。一旁的大叔大笑,说,‘除了铃木,竟然还有喝酒时写俳句的疯子。’我顺势立刻问起了铃木的事。三年,我已经变了很多,他们也不认得我了。他们便漫不经心的说起了铃木的事,说,‘铃木是个喝酒唱歌还要写俳句的疯子,几年前爱上了一个中国人,去了一趟中国之后,回来就颓废了。不再作诗、写句子,日日酗酒,在这居酒屋里发酒疯,还没有钱付账,居酒屋老板本就瞧不起他,他又喜欢男人,所以常常毒打他,后来,连这居酒屋的门都不让进来。铃木就想尽各种办法进来喝酒,他说他就在这里认识了那个中国人,无论如何都喜欢这里。这两年,他的父亲知道他的样子,一直bī他结婚,他死也不肯,愣是要等那个中国人回来,又被他父亲毒打。两个月前,他被他父亲打得半死不活的,据说还断绝了父子关系,也没再出现在这居酒屋里。不过这居酒屋老板还是常常骂铃木,老板恐同,据说他的弟弟就是喜欢男人,后来失踪了。老板常常抱怨铃木吓跑了自己的许多客人,讨厌他是个同性恋。’
“我默然,三年了,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铃木却一直在等我,他都经历了些什么?我不敢想,匆忙间,鬼使神差地,就往铃木从前的公寓跑。就像,当年我去找他一样。可是,又似乎不一样。他还在那里。我真感激,他竟然一直都在,三年,他就那样固执地为我守着。
“我再次见到的那个铃木,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他邋遢颓废,满脸胡茬。他被打断了一条腿,眼神再不似从前一般的睿智明快。我一袭风衣,风尘仆仆,愣愣地站在门口,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可我难受极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恐惧,继而露出些许喜悦,最后竟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不敢过去,浑身都瘫软了,眼泪都不知道是怎么落下来的,衣襟都湿透了。那种喜悦和无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现在想起来,这里(指着自己的心口)都隐隐作痛的。
“后来,我终于振作了一点,挺着走到铃木chuáng前。他抓着我的衣袖,不停地哭。我抱着他,他却像个耍无赖的小孩一样,越哄越哭得厉害。最后他终于哭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的眼睛疼得难受。我想让他睡得舒服点,放他躺下,他依旧抓着我的手,我想让他松开,他却喃喃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他的眼睛又湿了,推了推眼镜,掩饰了一下。
“我就那样让他抓着睡了一夜,这屋子里气味不是很好闻,也不是很gān净,可这是我三年来睡得最舒坦的一天,身边终于是铃木了,我怀里都是他的气味,听着他的呼吸声。我醒的时候,他早就醒了,他就那样看着我,一动不动的,仿佛他一动,我就会消失了。‘你回来了?’‘对,我回来了。’‘是阿竹回来了?’‘对,阿竹回来了。’‘你是我的阿竹,是你吗?’‘是我,李阿竹’‘……’他就这样一直问我,我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我。我们这样一整天,他不烦,我也不烦。(笑)不过,我们的肚子却累了,开始咕咕叫。我便起身去做饭,他起先极不愿意我离开他的,我安慰了许久,告诉他我不会走。说了好久,他才勉qiáng相信。他家里的食材只有大米,我熬了粥,他喝下去,过了一会,就又在我怀里睡着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给他请了医生,医治他的腿还有心里的伤,为他做饭,跟他讲很多我们过去的事,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他终于有了好转,我九月份到的日本,次年chūn天,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在公寓附近的一块小空地搭秋千架,想着带铃木过来。他竟自己过来了,抱着我,问我搭好了吗?我愣住了,呆呆地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转身看他。他那种不羁潇洒的笑又回来了,他说,‘搭这个,莫不是为了我?’我机械地点头,他又说,‘我不坐,还是你去玩吧。’一把抱起我,放我在秋千上,我又惊又喜。他给我推秋千,我倒是乐晕了头,这哪里是我应该坐的?忙跳下秋千,大喊了一声,‘铃木育川!你当我是娘们吗?’我这么说,却是很没出息地泪流满面了。他低头浅笑,倚靠着秋千架,阳光初照,一如我初见他那样,gān净洒脱。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回来了。’”
我轻轻吸了吸鼻子,笑了,“他好了,你们能在一起了。”
“后来的二十几年,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搬离了那栋小公寓,到郊区买了一幢小房子。我给一个报社当文字编辑,他会写俳句、写小说,在文坛也算是小有名气。我们的日子还算平静。不过,我们的关系,周围人有目共睹,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只是隐而不发罢了。不过铃木还是喜欢那个居酒屋,没办法,他就是喜欢,就是会去。有时候,还是会大醉地回来。不过,他从来不会太晚,也会带着钱,他知道我会担心。所以,我也知道,他一定会回来。只是,那些人,是真的不喜欢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