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哈德良的罗马,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中,我最喜欢那里。」他坐在菲尔德身边的高脚椅上,望着窗外被高楼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一根细细的树枝正在抽出嫩芽。「那时的人们美丽聪明,人们的生活丰富而典雅,就像他们的建筑一般。生活在那样的时代仿佛感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似乎你正在参与某项永恒的事业。」
「说的就好像你真的曾生活在那个时代。」菲尔德说。
艾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是菲尔德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容变得黯淡。
之后的几个月菲尔德又陷入了工作中,他的勤奋和努力得到老板的认可,有朝一日生活在亚热带海岛的诱惑使他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八月里的一天,气温高得吓人,走在街上人仿佛会像蜡一样融化,他想到艾拉的酒馆。那里也会热得像熔炉一样吗?
那里一点儿也不像熔炉,那里凉爽得就像是清泉,新鲜杏果味的微风吹着他的发梢。而酒馆里那么安静,他觉得艾拉并没有开空调。
这回艾拉讲起乌拉圭的森林,热带花朵蜡一样的花瓣铺天盖地,鸟儿从空中落下时羽毛会变成蓝色。他还说到金翅雀、海滩、美人鱼和溺水而死的水手。
而菲尔德也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工作,他的愿望。他知道自己讲的都是沉闷的细枝末节,是这世界上无数琐碎而又混乱的故事之一。
忽然艾拉讲起了天空和星星。「在所有的事物里面,我最喜欢看星星。我看到它们发出光芒,心里却知道它们已经死了很久很久,那些星星上的世界也已经灭亡了很久很久。这不是很美吗?」他转身对菲尔德说,「跟我走吧。」
「你说什么?」菲尔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我走,离开这城市。你居然能生活在这种地方,到处都是机器的轰鸣。」
「你在开玩笑。这里有我的工作。」
「扔了你的工作。」
「我不是你,艾拉。我的工作很重要,而且我最近会得到堤升,这是我等待已久的机会。」
「可是你不想要另外一种机会吗?」艾拉说。「你可以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到非洲草原、到南极冰川,到哈德良的罗马、拉美西斯的埃及,甚至到宇宙另一端的星球。这些你都不想要?」
菲尔德笑了。「这些只是故事,只是梦。」而你只是个孩子。
「不。它们是真实的,我去过那里。」艾拉盯着菲尔德的眼睛。
「那你就是个疯子。」
「跟我走,菲尔德。我们去见识那梦一样的事物,你的脑子想象不到的事物。」
「我不想见识那些。我在这里生活的好好的!」菲尔德叫起来。
「你管这叫生活?被整个城市吞噬,被机器吸干生命,被贴在车窗上,被印在纸张上,像一副残骸!」
「够了!你这个梦想家、疯子。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是骗局!你分不清梦想和现实……」一双清凉的手放在他脸颊上,两片散发着青草香味的嘴唇贴在他唇上。那一瞬间菲尔德的眼前一片漆黑,黑得像宇宙最深邃的地方,然后他看见到那一片黑暗中有丝丝缕缕晶亮的东西。他害怕了,猛地挣脱开。
「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菲尔德向门口一步步退去。
「我是艾拉,菲尔德。跟我走,别离开我。」他向他伸出双手。
「不,你是个疯子、骗子。」他推开酒吧的门,冲进灼热的空气中。他居然会觉得一个疯子很美,他自己一定也疯了。
一天之后,菲尔德找遍了那地区,再也没有找到那街角的小酒馆。它似乎凭空消失了。
四十年后,菲尔德从公司董事会的位子上退休。他在一个亚热带岛屿上买下一幢别墅,过上了他小时候梦想的生活。每天他都会在海滩上散步,欣赏日落,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充实而美好。
十二月,南半球的小岛热浪灼人。菲尔德在黄昏时分走在海边散步道上,看着那些在海里戏耍的年轻人。微风吹来一丝四月里鲜花和蕨类植物的气味。菲尔德脑子里镁光灯一闪,想到了某个许久以前的名字。
他循着气味发现有个人正坐在远处的长椅上,他穿着百慕大短裤,有褐色的头发和海岛上少见的白皙皮肤。菲尔德向他走过去,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
他以为会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样衰老的脸,但是他看到的是四十年前的那张脸,清新稚嫩有如初夏的花瓣。就在那一刻,他多想踏着时间的飞轮回到过去。
「……艾拉?」他喃喃地说。
那个人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然后似乎某根记忆的丝线被勾起,他脸上绽开微笑。「菲尔德?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