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驾崩前,我从不知道父亲已经缠绵病榻一年有余,他不允许任何人告诉我,他已经病入膏肓。
对于父亲,我总有一种盲目的信心,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我从未考虑过他有一天会被疾病打败,离我远去。
我进宫的时候,还在盘算着这月过去,让父亲出面顶上,我要去辽东一趟,查看武备——我从未想过,这一年多来,除了每月朔望大朝之外,都是由我出面监国理政,并不是因为他要训练我接班,而是因为他已经病弱到几乎不能视事了。
看到我抱着小女儿进来,他高兴得不得了,居然不用搀扶,就勉力从榻上坐了起来,他从李氏怀里抱过婴儿,挨到脸边蹭了蹭,又连着亲了好几口,把睡着的小姑娘生生亲醒,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转,小姑娘就大有生气的哇哇开哭,父亲笑得咳嗽,连声说,我有孙女啦!我有孙女啦!好姑娘,有精神!
按制,我的女儿只能封个郡公主,兰台刚拟了个封号,是文义公主,父亲抱着孙女实在高兴,传下口谕,将她加封成了越国公主,是皇后嫡女才能有的待遇。
父亲对孙女爱不释手,恋恋不舍的交给李氏,才笑着对我说,看到我娶了贤妻,生了娇儿,他就此生无憾,可以去地下见我的母亲了。
我浑没在意,他自小就这么说。我不看书了,他说他去九泉下怎么见母亲?我多看了几本,他就说还是有可能去看看母亲的——我十分习惯,我和他彼此拿母亲挤兑对方已是常态,所以这次也当没听见,只是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盅,喂他吃药。
我对他说,祸害千年,这么早就去找母亲,她是必然不依的。
父亲不说话,只是微笑。
于是,当我走出未央宫的时候,上了步辇,向东宫而去的时候,茫茫夜色,我忽然听到身后有景阳钟巨大的声音,犹如波浪一般。滚滚袭来,
景阳钟鸣,国有恶丧。
这个钟声,我只听到过一次。
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一片白雪茫茫,寂静悄然中,景阳钟轰然而响,如惊涛拍岸!
我只觉得轰的一声脑海空白,滚下步辇就向未央宫跑去,半路我摔了一跤,也顾不得,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继续跑,推开殿门的刹那,沉重的门扉用力的撞到了墙上,我看到,烛光之下,一幅白绢正缓缓从父亲头顶慢慢盖下。
白绢之下,他面目含笑,仿若无憾。
——他终于可以去九泉之下,牵着母亲的手,对她说,你看,孩子长大,娶了房好媳妇,生了个漂亮娃儿,能处理国事,干得还挺好,我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你说好不好?
我无力跪倒在他榻前,看白色的尸布慢慢覆上他全身。
我两眼干涸,眼泪都落不下来。
景阳钟声依旧宏大而庄严的回荡。
景阳九响,天子之殇。
我身后是内侍尖厉的声音。
“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我的父亲,大赵的开国皇帝,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终于,连父亲也失去了。
我周围所有人都安静退出殿外,我跪着,茫然的四下张望,四周无人,只有烛火凄凄,照我孑然一身。
这样凄冷夜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只有我一个人了。
我慢慢的,闭上眼睛。
我之后的表现,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父亲身边待了一夜,天一亮,我换上丧衣,走出未央宫,来到正殿,将明朝阳中,满地一片素白麻衣,俱是着了丧衣的大臣。
哪里有哭的时间呢?我想。
父亲后事我亲手操办,父亲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已经全部预备妥当,但是居丧移宫定谥号庙号移宫出殡弟妹尊封——等等这些事情,也足够让我□乏术。
我刻意事事亲力亲为,因为这样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难过。
我知道,若这时候我哭出来,我会轰然崩塌。
父亲丧后第三天,正式移宫,李氏被尊为皇后,入住昭阳正殿,孙氏封了一个良人,带着女儿居于昭阳殿西阁的凉风殿。
宫里还触目白孝,而这些将迁入未央宫的宫人们都满脸喜色,她们哪里管死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十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成了新帝近人。
我坐在榻上冷眼旁观,李氏屏退众人,到我面前,她屈膝跪坐在我脚边,抬起面孔看我,大而清澈的眼睛忧伤而关切。
她也不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安静看我。
我也不说话,只是任她握着,深深的看她。
我的嫡妻,大赵的皇后,姓李,单名一个淑字,她是我的父亲十几年下来,精挑细选,品貌家世乃至于父兄母家,全部考虑妥当,最终为我所聘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