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重庆的物资十分匮乏,市面上就没有做不出的生意。杜宝荫挣了一点小钱,拿回去给戴其乐买点好吃好喝,希望对方身体能够健壮起来,战胜病魔。
而戴其乐七死八活的躺在床上,满心也都埋着求生的火种。他正当壮年,有本事有手段,那么多不如他的人都活着,他凭什么要死?
再说也舍不得杜宝荫——他没料到自己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人。
这天上午,杜宝荫照例坐在破楼下方,在一片浅淡阴凉中守着香烟摊子。前方也有一座二层楼,上面那一层在空袭中被炸毁了,楼下房屋倒还无恙,挂上招牌做了咖啡馆。
咖啡馆的门面很好看,玻璃大门洁净明亮,门旁墙壁上还嵌着一串红色心形图案。门前时常停着几辆汽车——咖啡这东西不解渴不顶饿,一小杯的价格却是高得很,普通人哪有闲钱去品尝这东西?非得富裕阶级才能常来光临。
杜宝荫喜欢打望这家咖啡馆。先前在天津时,他虽然是大隐隐于市的做寓公,但是对这些地方也都不陌生。似乎在与心仪对象确立关系之前,这些地方都免不了要走一走的。等到情人进入家门变成了姨太太,那生活就会渐渐回复常态,杜宝荫不分昼夜的辗转在烟榻上,馋嘴的时候会让汽车夫开车去附近的西餐馆,把好饭好菜买回来吃——他也吃不了多少。
一辆汽车开走了,又一辆汽车开过来。杜宝荫在心里默默点评着汽车的好坏。他一直想要买一辆好汽车,去年就看戴其乐那辆雪铁龙最好,可惜没有钱,买不起。
卖烟卷的杜宝荫脏兮兮的坐在台阶上,很平静的追忆自己当初那富贵岁月。直到一名青年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穿过马路跑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穿着卡其布短裤和短袖衬衫,大概是汽车夫一类的人物。他一边从裤兜里掏零钱,一边向杜宝荫问道:“喂,有没有‘三炮台’?”
杜宝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存货,随即仰起脸摇了头:“没有。”
青年掏出了一卷子钞票,继续询问:“‘使馆’呢?”
杜宝荫仍旧是摇头:“没有。”
青年一皱眉头:“‘美丽’呢?”
杜宝荫这回点了头:“有。”
青年把钱扔到他的木箱子里:“要三包!”
杜宝荫立刻打起精神,先拿出三包美丽牌香烟向上递到青年手中,然后从衣兜里翻出零钱,心算这三包香烟的总价格,预备找钱。
他实在不是个聪明人,至少是此生别想去研习数学。这么一点小账,让他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青年先还没在意,后来见他捏着钱只是发呆,就颇不耐烦催促道:“想什么呢?给我十四块就对了!”
杜宝荫知道自己笨的讨人厌了,连忙一边“噢噢”的答应着,一边数出十四块钱送给青年。那青年接过钱往裤兜里一揣,刚要迈步离开,忽然听得后方响起了呼唤:“小李!”
小李连忙转过身去,几大步蹿过马路奔向了一辆黑色汽车。汽车旁站着一男一女,女子摩登妖娆,是个美人;男子穿着一身哔叽长袍,一手搭在车顶上,仿佛是正要上车的,然而一眼看到街道对面的杜宝荫,他却是骤然愣住了。
下一秒,他像老太爷拍桌子似的,一巴掌拍到了车顶上,随即爆发似的大吼一声:“十七弟!”
杜宝荫正低着头数钱,本来对外界的一切都是充耳不闻,可这一嗓子来的实在太过响亮,让他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同时抬起头来,觅声望去。
他看到了杜绍章!
杜绍章放开身边的女子,一甩袖子穿过马路,大踏步的走向了杜宝荫。气势汹汹的停在木箱面前,他先是紧皱眉头对杜宝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才勉强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时候到的重庆?”
杜宝荫生平最怕杜绍章,此刻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并且还打起了结巴:“九哥,五、五月。”
杜绍章把手背到身后,沉着一张脸又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杜宝荫这时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把一双黑眼睛睁的又圆又大:“我、我卖烟、烟卷。”
杜绍章深吸了一口气——杜家尽管各门各户有穷有富,还有那实在过不下去、全家一起跳护城河的,但是不管穷富,可从没出过贩夫走卒!一品大员的后人去卖烟卷?真是丢尽了祖宗的脸面!
光天化日之下,他并没有发作,只淡淡说了一句:“别卖了,跟我走。”
杜宝荫不识时务,竟然没领他这个情。不但不领情,还见神见鬼的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惊恐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