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今天开了电灯,玻璃窗后垂了粉色窗帘,显出了窗上很清晰的大红双喜。露生目送着龙相进了门,心里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只感觉事已至此,多说半个字都是无益了。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因为少爷的脾气天下皆知,所以并无一人敢来听房。
露生颠颠倒倒地过了这一夜,仿佛一直都是似梦非梦。及至清晨睁开眼睛时,他简直不能确定这一夜自己究竟有没有睡。下床草草穿了衣裤,他擦了把脸,又喝了一大杯隔夜的冷茶。推门迈步走了出去,他抬头一望,很惊讶地看到了龙相。
第一眼是惊讶,第二眼就是啼笑皆非了。因为龙相裹着一身大红色的绸缎睡袍,正坐在正房门前的台阶上织毛衣。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反正他赤脚蓬头,毛线团放在脚边的笸箩里。那笸箩分明是丫丫平日天天端着的东西。闻声抬眼望向露生,他面色苍白,眉眼漆黑,嘴唇通红,像个误入光天化日之下的鬼——纵算不是鬼,也是鬼气森森。对着露生咧嘴一笑,他一边笑,一边又没睡醒似的慢慢一眨眼睛。
这是个很安详的笑容,安详到了虚弱的地步。露生记得龙相的表情是很丰富的,尤其擅长做鬼脸,可是丰富归丰富,唯独没有“安详”这一科。疑惑地走到龙相身边,他转身也坐了下来。手掌贴住了身下的石阶,他开口问道:“不冷吗?”
龙相摇了摇头,收回目光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织毛衣。
露生又问:“丫丫织这些东西,长短形状都是有规矩的,你乱织一气,到时候她还得拆。”
龙相微笑着不理会。露生也没有再啰嗦,两人沉默了片刻,龙相忽然停了手,转过脸对露生笑道:“丫丫拍我睡觉。”
露生没听明白,直勾勾地盯着龙相,于是龙相腾出一只手,开始一下一下轻拍露生的臂膀,“就是这样——她夜里还给我盖被,我说我渴了,她立刻就下床给我端茶。”
收回手又拿起了毛线针,他心满意足地微笑,“她对我好,我也得对她好。我不让她早起,让她多睡一会儿。”
如果龙相此刻吵闹一点、混蛋一点,露生心里还不会虚;可一夜不见,龙相居然变得通情达理、心平气和,这就让露生感到了恐慌——露生审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是夜里把丫丫杀了,要不然怎么天地会忽然这样的静?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打雷似的吼了一嗓子,“丫丫!”
房内立刻响起了一声惊惶的回应:“啊?”
方才深吸进去的那一口气在露生胸中打了个转,又被他长长地呼了出来——那是丫丫的声音。
龙相被他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扭头看他。露生没法解释自己方才那一吼的来由,所以干脆掏出手帕,擦了擦龙相的眼角,“洗把脸去吧,看你这满眼的眵目糊,亏你还睁得开眼睛,不难受吗?”
他是经常这样管教龙相的,所以龙相听了这熟悉的话,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又不假思索地噢了一声。
新婚第一天,丫丫直挺挺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露生和龙相在外面说话,声音很低,言辞含糊。她静静听着,还是感觉大哥哥的声音很好听,闭了眼睛想象露生的相貌身形,也还是感觉大哥哥有种很特别的派头,英俊潇洒,温文尔雅。
但她只是听听想想而已,因为终身大事已定,此生此世,再也没有痴心妄想的资格了。
中午时分,丫丫起了床。院子里来了两个干干净净的小丫头,是黄妈挑选的,专为了伺候少爷和少奶奶。然而少爷并不喜欢院子里出现外人,于是小丫头们被驱逐出境,丫丫作为新少奶奶,照旧还是要事必躬亲。
她慢慢地洗漱打扮,将一头长发绾成了圆髻,扮成了小媳妇的模样,又浓浓地施了一脸脂粉。不是为了美,是为了遮盖下巴上的红牙印。幸而新媳妇就该是浓妆艳抹的,哪怕她把脸涂成猴子屁股,也是天经地义。
然后她就没了事做,推门出去站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地要往西厢房里走。刚走出一步,她便强迫自己做了个向后转——哪有新媳妇往不是丈夫的男人房里钻的?
回到屋里端起了她那个针线笸箩,她恍恍惚惚地再次出门,这回差一点又走到西厢房里去。万幸露生和龙相此刻都不在家,因为她这一回是走到西厢房门口时才醒悟过来的。仰起头看了看高天流云,丫丫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感觉天高地阔,四野无声,自己被很亲爱的人抛弃到了这里。从今往后,就只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先前的好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