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后,露生真出门招兵去了。若说这个差事本身,绝对不算复杂艰难,壮丁来了,只要看着结实合格,那么将他的名字往簿子上一登记,横竖营里有现成的破房子和破军衣,到时候把人往营里一送,招兵的工作就算结束了。至于壮丁进了军营之后吃什么穿什么,那么自有专人负责,和露生也就没有关系了。
带着几名常陪着龙相遛马的卫兵,露生在闹市口坐住了。因为感觉龙相的这场招兵整个就是一场闹剧,所以他不肯太让这位弟弟如愿。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但凡是有饭吃,不会有谁家的大小伙子主动往军队里投。而露生对于新兵的要求又是格外严格,太矮小的太瘦弱的,还有那一看就带着病的,全被他斩钉截铁地淘汰了。所以露生一坐大半天,末了却只招来了不到十名新兵。一根铅笔在他指尖飞转盘旋,铅笔长,他的手指也长,垂下眼帘盯着铅笔与手指,他看了个眼花缭乱。同时心里茫茫然的,因为感觉天地之间没有自己的位置,自己在外面热得死去活来,一坐一天,也全是为了龙相。
正当此时,他忽然一抬眼皮,发现丫丫来了。
丫丫挎着个小篮子跑过来,裤脚飘飘,越发显得腰身伶俐。她如今偶尔会显出一点大姑娘的影子了,然而举动还是小丫头式的。说跑就跑,并且速度还挺快,是撒丫子跑。转眼间到了露生面前,她喘着说话:“大哥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露生伸手接了她的篮子,一边低头查看篮中内容,一边答道:“我再等等,反正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街上还挺热闹,坐在这里比坐在家里强——龙相在家吗?”
丫丫靠着桌子站住了,仿佛是挺高兴,“在家,刚回来。”
露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洗净了的大梨,咔嚓咬了一大口,“那我更不能回去了。他要是在家,家里还不如街上清静。”
丫丫将一根食指送到口中——在进嘴之前悬崖勒马,只摁了摁自己的下嘴唇。她小时候很喜欢吮手指头,露生不许她吮,她记住了。但是在出神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忍不住要往嘴边凑。
“那我也不回去。”她放下手,“我等天黑了,跟你一起走。”
露生笑了,“他又欺负你了?”
丫丫的脸蛋红了一下,抿了薄嘴唇不言语。露生起身拉过一把木椅子,又一推她的小肩膀,“跟着我倒是行,可谁家大姑娘总在大街上坐着呢?”
丫丫顺势坐在了椅子上,仰起脸很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大姑娘。”
她自认为不是大姑娘,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是大姑娘。快十四了,已经懂得很多人事了,一旦真长大了,她知道自己怕是就要嫁给龙相当姨太太了。
对于这样的命运,她本来是毫无意见的,是心甘情愿全盘接受的。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忽然变得不那么心甘、不那么情愿了。不为别的,只为她怕龙相。
现在怕了,还有大哥哥救她;将来成了龙相的人,那个时候再怕了,谁管她?
对于她来讲,这个问题几乎是无解的。无解的时候,她就偷眼去看露生。
露生是她的靠山,是她的救命星。她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脾气。她并不打算向露生讨什么主意,她只看他一眼就够了。仿佛他只要坐在那里,她就有后盾、有退路了。
丫丫不想长大,可长不长大,由不得她。
在露生招满了三百新兵的时候,丫丫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这是三百名很整齐威武的新兵,个子全是统一的高,简直有点仪仗队的意思。龙相自作主张地把他们编成了一个营,然后自己封了自己做营长。又找了几位经验丰富的教官过来,连训练自己带训练新兵。白天他早早地就往营里去,晚上回来了,在院子里向露生和丫丫表演正步走。他走得相当漂亮,连龙镇守使和徐参谋长都慕名前来欣赏。龙镇守使在儿子面前照例是没什么底气,嘤嘤嗡嗡地赞不响亮;徐参谋长却是看得津津有味,看过之后,又走到龙相面前,很郑重地将他端详了又端详。最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徐参谋长颇为感慨地对着龙镇守使点头,“少爷真是——这个不服不行,真是——少爷自己招的那个营,在训练方面也是好极了,所以所以,这个这个……”
徐参谋长是个有水平的人,然而今天这番话却说了个语无伦次。龙相不喜欢旁人摸自己那两枚花生米大的龙角,当即不耐烦地晃了脑袋一躲。露生倒是听出了徐参谋长的弦外之音——龙相,除去他的坏脾气不谈,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出众拔群的天赋。而且像有股子暗劲催着他似的,他越是长大,越是好斗。龙宅的门户已经关不住他了,他几次三番地发牢骚,说自己想去打仗。打谁呢?不知道,反正就是想打仗。实在找不到具体的敌人,他就找碴打露生。有时候露生也忍不住怀疑,怀疑他真是个什么邪物转世——就算真是龙,也是条翻江倒海的邪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