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静下心来慢慢地等,等着温如玉来接自己回家。
他没想到自己一等就是五年,第六年都快来了,干爹还是没露面。
他来时是个清秀单薄的小男孩,五年里突飞猛进地成长,竟长成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少年。他变了,十三岁的丫丫也变了——双抓髻改成了大辫子,花布褂子穿在身上,也显出了细细的腰身。
还有龙相——和幼时相比,十六岁的龙相更漂亮了。
他的脸蛋依然是牛奶白,嘴唇依然是樱桃红,漆黑的长眉斜飞入鬓,乌溜溜的大眼珠子里总浮动着一点星光。他身体很好,精力不可思议地旺盛。龙镇守使大概是认为这样的儿子足够结实了,不至于被天上的神仙轻易收回去了,便开始允许他在卫士的保护下偶尔出门逛逛——偶尔而已,并不经常。
然而龙相并不喜欢逛街看戏,他更喜欢排兵布阵、遛马玩枪。他告诉露生:“你不要走,我以后是要打天下做皇帝的,等我当了皇帝,我把姓满的满门抄斩,给你报仇。”
露生听了这话,一声没吭。龙相幼稚,他可不幼稚。没听说脑袋上长了角的就一定能当皇帝,况且龙相那两只角虽然也随着脑袋长大了些许,可无非是从小花生米变成了大花生米,并没有像他们先前所担忧的那样,梅花鹿似的戴不成帽子。而刨去这两只角不提,就看龙相本人,显然也没什么帝王之相——没有帝王之相,也没有轻薄张狂的纨绔之相,他就只是美,美得出奇。除了美,再没别的了。
露生对这位美人的要求一直很低,只要他别无缘无故地耍脾气,别一耍脾气就追着自己和丫丫练拳脚,就谢天谢地了。至于他身上其它那些不可理喻的毛病,露生都能逼着自己去包容。实在包容不下的时候,露生便设法去瞧龙镇守使几眼。人之高低好坏,往往是需要对比才能得出结论的。瞻仰过镇守使那与众不同的风采之后,露生能连着好几天都感觉龙相像天使。
这一日下午,微微阴天,但没有雨意,是个令人惬意的小阴天。露生独自站在西厢房窗下的书桌前,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本杂志。随着三个孩子的成长,院内的人员布局发生了些许变化。首先是露生越长越大,率先成了个小伙子模样,所以陈妈搬去了前头不远处的一座小跨院里,把这一间厢房留给了露生独住;其次是黄妈把丫丫也打发到了陈妈那个院子里去,不为别的,为了防少爷。龙相自从过了十三岁,就开始对丫丫产生了新的兴趣,不但总捧着丫丫的脸要亲嘴,夜里还摸进西厢房,往丫丫的被窝里钻了好几次。丫丫本就是黄妈养给少爷的,可黄妈有自己的算盘,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让丫丫成了龙相的人。娶妾也有娶妾的礼节仪式,况且丫丫现在也实在是太小了,就算真要把她给了龙相,也得再过个两三年才对劲。
为着这些考虑,黄妈让丫丫夜里去跨院里睡,白天才能回到这西厢房里,该吃该玩还由着她。此刻龙相不知跑到了哪里去,黄妈也正躺在里间床上睡午觉,丫丫便很自在地溜出门去,轻轻巧巧地跑到了西厢房窗前。抬手轻轻一敲窗玻璃,她随即从衣兜里抽出一条手帕,展开了对着露生一抖。
露生闻声抬头,看清了丫丫,也看清了手帕。丫丫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但是安安稳稳的,很能下笨功夫。她从露生那里学会了好多字,天天写,每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有模有样。长大一点之后,她如同平常的小姑娘一般,又认认真真地学起了缝纫。龙家有专门做活的针线姨娘,所以丫丫十分有闲,天天捧着个绣花绷子,从早到晚地绣。这一年她自认为手艺有了长进,所以向露生许了愿,要绣一条好手帕给他。然而她想得美妙,现实却是残酷的——她绣好一条,被龙相拿去一条。她不敢不给,而龙相拿她描龙绣凤的绸缎帕子当抹布用,一点也不珍惜,说擦汗就擦汗,说擤鼻涕就擤鼻涕。今天崭新的给他了,明天兴许就没了影子。
对于龙相,丫丫早已不知“意见”为何物,他要,她就得乖乖地给,同时暗地里下苦工,偷着绣了个“最好的”。此刻趁着院子里没人,她隔着窗子献宝,同时心里亮堂堂的,也没有怕,也没有慌,就单是喜悦和得意。而露生见了帕子上活灵活现的鲤鱼戏莲,不由得双眼一亮,脸上也露出了笑模样。抬手一推窗扇,他对着丫丫一竖大拇指,“漂亮!”
丫丫也笑了。年纪长了,模样却没大变化,依然是绯红的苹果脸,黑亮亮的一双眼,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不是笑不露齿的淑女做派。把手帕向前一递,她正要说话,哪知未等她发出声音,院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正是龙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