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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169)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有一张,是我坐着,她站着,拍得很好的,她也说好,没有吗?”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喃喃地嘀咕:“怎么不带我的呢?”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他往后还打不打她,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炮打得太无聊。如果丫丫活过来了,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豪爽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负责一天两顿饭,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还有一次,无缘无故地,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便也不客气,把他摁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露生骂道:“你还是继续疯吧!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起码吃了睡睡了吃,我养你权当养头猪!”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露生占据了上风。于是入夜之后,龙相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客房是空空荡荡没法住的,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露生不管他,天明之后才下了楼,结果进入客厅一瞧,露生吓了一跳,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竟然并没有龙相。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露生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龙相。龙相光着膀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可问题是他没穿鞋。

露生不理他,直至吃完早饭了,也还是不理他。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到了下午,在露生昏昏欲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他悄悄地穿衣穿鞋,竟偷偷跑出了大门。顺着大街向前走,他无所求,也没有要吃要喝的欲望,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双手插兜越逛越远,最后他饿了,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真的是个疯子吗?”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对父亲是毫无感情的,为什么那样没感情,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感觉困惑。因为父亲并没有虐待过自己,就说不好,也不是出奇地不好。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但看着父亲,也感觉到了威胁。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他感觉到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审视自己的影子。头发是短而整齐的,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周身上下也称得上干净利落;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不是新的,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但是不知为什么,鞋面一直一尘不染,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很正常,和他父亲绝不一样。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要晒太阳,很久都没有喝到酒。凭着这样一个活法,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想到这里,龙相忽然决定回家——回家,睡迟了的午觉,吃水果和营养药片,在草坪上踢那只旧足球。宛如回到十五岁,清爽利落地活。没当过司令,没死过老婆。

猛地向后一转,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扬起脸再往上看,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长久地不说话。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但是霸道惯了,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露生牵起他的手,扭头领着他往回走。龙相边走边侧过脸看他,看见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走到半路,露生给他买了一支蛋卷冰淇淋。冰淇淋的蛋卷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纸,露生低头先把那层薄纸撕了,然后才把冰淇淋给龙相。龙相舔了一口,忽然意识到露生只买了这一支,便把冰淇淋往露生的嘴边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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