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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154)

这一夜,下起了大雪。

露生先是牵着驴跑。雪是鹅毛大雪,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结了一层霜。跑到半夜,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一狠心抬腿骑上了驴背。驴倒是没意见,驮着他连跑了几里地,看样子还能坚持着继续跑,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鞍子有毛病,非常之硌屁股,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

跑到天微微亮的时候,一人一驴全累到了极致。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雪往嘴里填,驴也低下头,连白雪带干草一起啃。前方并没有枪炮声音,于是露生就很困惑,不知道那传说中的一仗到底是开在了哪里。

正当此时,他感觉身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屁股,他的手陷入雪中,手背不知是被什么硬东西刮了一下。连忙蹲起来回头看,下一秒,他没出声,只瞪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看见了个人。

这人军装打扮,首尾俱全,然而已经冻得硬邦邦。两头全埋在雪里,只露出了一截身体,以及蜷在胸前的一条胳膊——他方才就是在这条胳膊上坐了半天。

想起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几口雪,露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牵了瘦驴想要换地方。然而越是往前走,他越发现雪地起起伏伏,埋着的全是大兵尸首。

看来方向没走错,这里的确曾是一处战场。陌生人的死亡,本是不能触动露生的,但露生现在忽然生了敬畏心,宁愿多加小心,绕开尸体走路。他想自己尊重死者,也算积德。这点德行虽然微不足道,但也希望能够回报在龙相和丫丫身上。穿着布鞋的两只脚趟过雪和冰,冻到了疼痛的地步。疼痛一点也是好的,这是苦行,越苦越好。只要能够感天动地,再苦百倍也无妨。

对一个人好起来,可以这样好,但他知道自己也只不过是自私。那两个人,他离不得,若是能离,他也可以很冷酷,比如对待艾琳。炸毁了的铁轨和他远远地平行,他不时地张望那条铁路线。沿着它走,走到下一站去,就又能接着上路了。

第二十六章:生死

露生走了两夜一天。

铁轨的确是损坏了的,然而并没有军队出现。大概是天寒地冻,军队有心无力,也打不成持久战。

两夜一天,露生没合过眼,一共只吃了三个比铁更硬的冻馒头。瘦驴走到半路支撑不住了,于是他扔了驴,最后一段路,他咬着牙硬是自己走了下来。

这回他进入了个挺大的县城,县城的火车站内有好几条线路的火车交汇,全是往北去的。他若无其事地买车票上了火车。火车带着一节餐车,他在餐车里吃了两条枕头一般大的面包,又喝了一大壶热牛奶。回到座位向后一靠,他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身子一飘,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睡了一路。

在火车到站之前,他很及时地醒了过来。睡之前他只是累和饿,如今睡过一觉,他竟是感觉周身肌肉如遭针扎一般,酸溜溜地一起作痛;两条腿更是肿成了柱子,两只脚把布鞋都撑得变了形。咬着牙站起身,他随即狠狠一闭眼睛,骤然爆发的疼痛让他险些惨叫出声。

赶在火车到站之前,他走去餐车,又狠狠地往肚子里塞了一只大面包。火车扯着汽笛进了站,车门开时,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两只脚从高处落了地,像是赤脚落上了刀子,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挺娇嫩。

他下车的这个地方,叫作正定,乃是直隶境内的大县城。露生胡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先是买了一份报纸。报纸是本县出品,视野狭窄,只关注方圆几十里地内的新闻。他没在报纸上找到龙相的下落,于是拦住一位过路行人,问道:“劳驾,请问您知不知道龙司令的兵都在哪儿打仗?我弟弟秋天让他们抓去了,现在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行人看着露生刺猬似的脑袋和遍布血丝的眼睛,一点儿也没生疑心,直接答道:“你弟弟都让他们抓去了,你还不远远地躲着?你嫌他们没把你也抓去不成?”

露生叹了一声,“家里都惦记着他呢,总得知道他的死活啊。”

行人犯不上对陌生人费口舌,看他执意要去找死,便也不拦着,“你往王各庄那边走走吧,那边正打着呢!”

露生道了谢,又问清了王各庄的位置。临出县城前,他看见街上有卖灶糖的,便买了一包揣进口袋里。他没有吃糖的瘾,但是见了就想买。原来出远门回了家,他总要给龙相和丫丫带点什么,这一次也像是不例外。

王各庄在八十里外。露生雇了一辆大马车,大马车把他送出了六十里就不敢再走了,于是他拖着两只没了知觉的脚,又硬走了二十里地。这时候他可不敢再说自己是来找弟弟的了,怕龙相的敌人听了,会把自己当成敌方人员枪毙。战场的格局,他不了解,凭着经验,他先是远远地张望,想要寻找战壕,然而天地一片白茫茫,并没有战壕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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