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长非常爱护部下,亲自下令让医生为李师长补好了那颗蛀牙,然后将他带回军部,劈头一顿痛骂,末了告诉他:“敢跑就枪毙!”
从递报告书到“敢跑就枪毙”,其中过程不过三个小时。李世尧万没想到王军长会来这么一手,真是目瞪口呆,当场傻眼。无奈之下,他只好灰头土脸的离开军部,再想主意。
李世尧,字是会写的,然而文法上就不大通,把自己装病失败之事讲述了个颠三倒四;所以何宝廷读后,对他毫不体谅,反而怪他愚蠢。放下那信,他立即找出纸笔写了一封言语很犀利的回信,将对方狠狠的斥责了一顿,且在结尾时写到:“马上滚过来!”
李世尧当然是不能“马上滚过去”的。他毕竟是个军人,怎能说跑就跑——当然,跑也是可以的,但是跑完之后呢?一辈子做逃兵?再也不敢回内地?
李世尧摇了头。他退休,是为了过好日子的;要是鬼鬼祟祟的退成了逃犯,那生活之趣味可就大打折扣了。横竖何宝廷那边是过上安生日子了,他想自己或许也不急在这一时,可以再等时机,见机行事。
李世尧赴港一事就此被耽搁了下来。何宝廷虽然对此情形十分不满,却不肯对旁人说。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来,转眼间就到了四月。何宝廷一直生活于气候干燥的北方,而四月的香港温暖潮湿又多雾,让他觉着很不适应;况且他心中有事,终日郁郁,两厢相加,竟让他恹恹的生起病来。
这日他站在楼下的长廊中,眼看天上浓云密布,却始终不肯痛痛快快的下一场暴雨,就叹了口气,同时觉着浑身酸痛,尤其是那几处旧枪伤,更是痛痒到了难当的程度。
他双手插进裤兜里,后退一步懒洋洋的靠墙站了,眼看四周无人,便仰起头,闭上眼睛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发出去后,他倒是感到身上轻松了一点,睁开眼睛东张西望了一番,他将后背往墙上用力一撞,试图用一处的新疼痛抵消另一处的旧疼痛,而两只手就在裤兜里攥了拳头——攥也攥不紧,他那手在这个时候不知怎的,有点使不上劲儿。
周遭依旧是无人,他把头抵在墙上,不住的将右肩向墙上磕去,又把一只手抬起来放在嘴边,试探着咬了一口。
忽然,他看见了自己手腕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很浅很浅,色做淡白,一直印在他的腕子上,可是他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真正的留意到。
他记得这还是当年赵小虎咬的。赵小虎是个彻底的混账,临死了还不老实,非得给他留个深刻入骨的记号,那记号洗不掉擦不去,让他不得不带上一辈子。
想起赵小虎,他忽然觉得十分痛苦;黑暗的记忆汇聚成暗流,毫无预兆的就向他汹涌而来。他咬着牙急促的出了口气,又合身向那墙上撞过去!
“极卿!”哈丹巴特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何宝廷被吓了一跳,赶忙站直身体觅声望去。
哈丹巴特尔穿着西装长裤和短袖衬衫,神采奕奕的从长廊尽头走了过来:“你在干什么?”
何宝廷以为自己方才撞墙一事被他瞧见了,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他揉了揉肩膀:“我……有点疼。”
哈丹巴特尔抬手在他的右肩上捏了捏:“可以贴副膏药。”
何宝廷摇头道:“那个气味不好,我忍一忍就过去了。”
哈丹巴特尔虽然有一片好心,可从来不以这好心为名去强迫别人。何宝廷这种宁愿忍痛也不贴膏药的行为,他尽管对其不以为然,可也不多说什么,只建议道:“去外面路上走一走如何?”
何宝廷点点头,随着哈丹巴特尔离开长廊,穿过院子走出了大门。
沿着房前的马路,哈丹巴特尔同他向前慢慢走着。一时经过了一处西班牙式的洋楼院落,哈丹巴特尔便介绍道:“这就是那位顾经理的公馆了。”
何宝廷随意的扫了一眼,顾家很安静,院内并无一人。
这二人继续向前缓步而行,不想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步履匆匆的男子。那人且走且低头数钱,一眼路也不看,直奔着何宝廷便冲了过去。
马路其实是很宽阔的,只是何宝廷没有给人让路的习惯,见此情形,也不知道躲闪。哈丹巴特尔眼看着这两人要撞在一起了,只好出言提醒了来人一声。那来人应声抬头,一眼看见哈丹巴特尔,倒是捏着那一卷钞票笑了:“咦?这不是哈先生吗?”——原来此人正是何家的房东、香港交际界内有名的花花公子金世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