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明从学校里出来时,脸已经青了。
他从没这么害怕过。
年轻时蹲牢房,一群尖嘴猴腮的瘪三围着要捅他屁眼子,他没这么害怕。儿子和同学打架鼻青脸肿回来,他没这么害怕。绿色大盖帽的公安民警找到他说他女人已经被车撞死了,他没这么害怕。
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他昏头昏脑走回家,打开门。
天花板下那吊脏兮兮的灯泡散出恹恹的黄光,郭大明看清沙发上坐了个人,是郭小帅,不知啥时候回来了,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地儿,脸惨白惨白。
郭大明的身体晃了晃:“你怎么才回来。”
郭小明不说话,连看都不看他,眼睛直直盯着地,像要把那水泥板烧出两个洞。
郭大明急了,走过去抓郭小帅的胳膊:“你咋了,你说话啊,你到底咋了?”
“别他妈碰我。”郭小帅一下子跳起来,瞪着血红的眼,“都在撒谎,都他妈在撒谎!你是我爸,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你是我爸,我是你儿子,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你害了我妈,妈是你害死的!你打我,喝了酒就他妈只知道打人!你打我我能不恨你么!难道我不恨你么!我怎么可能不恨你!我恨死你!”
郭大明的心一下子凉了。他愣在原地,嗓子里咕噜咕噜像卡了块石头,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话。
他儿子恨他。
儿子小时候没少挨过他的拳头,经常鼻青脸肿去上学。他没觉得有啥不妥,他也是被打出来的,八岁那年偷了邻居一个桔子,被爹吊起来打。小时候偷针,长大偷金。如果不是那次惨痛的经验教训,他成不了今天的郭大明。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也堂堂正正,没干过啥损人利己的事儿。
可是儿子刚才对他说,他恨他。
郭大明慢慢走进厨房,用锅子热了热饭菜,端出来摆在桌上。
“吃饭吧,这么晚了,咱也饿了。”
晚上,郭小帅直挺挺躺着,他睡不着。
郭大明也没睡着,平时呼噜打得一浪一浪的,今天却安安静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郭小帅想起那天晚上打昏郭大明,用菜刀把他整只鸡巴切下来,抹点油灰,插根吸管。
当时觉得很爽,为什么?因为像妈的女人再也不会被郭大明操了?因为郭大明再也操不了女人了?
越想越不对劲。
以前的生活多简单啊,他只知道妈是他爱上的第一个女人,郭大明是他痛恨一辈子的男人,他只有好好学习,考上清华,才能逃离这个家,逃离让他又恨又怕的男人。
以前的夏天,阳光灿烂的。他过得不快活,可他总有个信念,这信念根深蒂固,改变不了。
可现在信念塌了,多年来支撑他成长的柱子是泡幻影。
他只想一步一步踏实过日子,当个普普通通的优等生,可咋就这么难呢?
他犯了罪,犯罪的人,已经走不了回头路了。
“我操你妈。”郭小帅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干啥要跟我说那些,唐古,你干啥要跟我说那些。”
唐古没说话,他看着窗外,面无表情。
那年春天唐古终于退了学,全校人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是个喜欢男人的变态,每人吐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他混不下去了。
14
郭小帅对自己说:没啥好怕的。他不还是郭小帅么,他不还是成绩很好么,日子不还是照样过么。
他要考清华,挣很多很多钱,然后和孙芳结婚,生一堆娃。
不行,国家搞计划生育,超生要罚款。
怎么着也该生两个,罚就罚呗。
可孙芳不这么想。
孙芳说:“郭小帅,咱们还是分手吧。”
郭小帅嗤笑:“你这话要说多少遍,你不累么?”他知道孙芳不可能真的和他分,孙芳还挂念着郭大明,分了,就没机会见面了。现在这么耗着,好歹每月能聚一起吃顿饭。郭小帅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暗地嫉妒得发狂,可也不知道究竟在嫉妒啥。
“小帅,你知道做你的女朋友压力有多大?你学理科,我学文科,你是尖子生,我是垫底的,整个年级的老师恨不得都盯着我,怕我拖你的后腿,怕我害了你毁你的前途。”
郭小帅不耐烦:“怎么总在乎有的没有的,这些很重要么?”他缓和了语气:“阿芳,你说,和我在一起,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对不对。”
孙芳没说话,任郭小帅搂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有点伤感。这种生活不平衡,总有一天,等到终于撑不住的时候,轰隆一声,就塌了。
高二走到尾巴,眼看着快到高三,人生至关重要的一年,决不能松懈。广中虽然是重点,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寥寥无几。没办法,皇城脚下玉米梗子都要比别的地方金贵,外省考分几十几十往上拔,想进京就得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