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齐觉得胃里凉凉的,还有些绞痛,可能是监狱的饭食不干净,吃坏了肚子。他没有转头,仍然死死盯着那片蓝天,和蓝天上黑色的墨点。
“包齐,”秦左说,“你说过让我跟你走……现在,你还要我么……”他的嗓子哑哑的,很好听,然而很凄凉。
包齐仍然没有动。他的眼里空茫茫一片,看不到瞳光。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我累了。”他闭上眼睛:“我让你跟我走,是要带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躯壳。”这一刻,秦左发觉,眼前的男人原来如此脆弱,像一片单薄的纸人,白白的,容易被撕裂。曾经的仇恨都找不到了,变成火化的灰。包齐继续说:“我不会再找你的麻烦,我的等待……已经够久了……”秦左站起来,他低头看着墙角的男人,说:“我在外面等你,直到你出狱。三年……”他转身走了。包齐的眼角有些湿,纱布上渗出泪。
秦左躺在高夏身下,任男人的阳具在肛门里冲撞。他已经有些性冷感,硬不起来。墙上的正字,一直停留在第四十九画,再也多不出一笔。高夏的胴体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像蛇;他的头发长长的黑黑的亮亮的,像蠕虫;秦左的胃里翻江倒海,被煮沸了。
高夏掐着秦左的脖子。“你不虔诚。”他说,“你玷污了我对你的爱。”秦左突然感到极度厌倦,心凉如水。肉体的痛,都变作缠绕的丝,延绵不绝从体内抽出。他从来没有恨过高夏,只是同情他。爱他么,不知道。他感到一丝战栗的快感,顺着脊梁慢慢向下向上蔓延攀爬,身体剧烈地抖动一瞬,性器颤颤巍巍立了起来。
监狱发生暴动的夜晚,谷冷正和新婚的女人在床上办事。女人的肉体又白又香,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那个犯人古铜色、散发着汗水气味的裸躯;女人的素指又嫩又滑,他却恍然觉得搭在自己肩上的,是一只长着老茧、青筋纠结的大手;女人的杏眼又圆又亮,紧紧盯着他的,却是一双凛冽的、荒原狼般的眸子。他低低吼了一声,将处子的精液,射在女人温暖的体内。一轮明黄的月,摇摇晃晃升起来,挂在窗外的树枝上,薄如刀刃。
清点人数的时候,秦左预感到不详。气压很低,悉悉梭梭的声音,像毛烘烘的爬虫一样,微小,无处不在。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但具体是什么,他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他早已被排挤在外,成为孤独的个体。犯人站在牢门前长长的走道上,很整齐,又很不整齐。他隔着大厅望向对面牢房,包齐垂着手直直立在一行人中,赤裸裸盯着他。他觉得包齐的眼里有什么,却琢磨不透。那是一种冰凌般的柔情,骨骼般的血肉。高夏贴着他的肩站在一旁,突然伸出冰凉的五指,抓住了他的手,秦左打了个冷战,没有反抗,任他抓着。那股凉浸入骨髓。
他听到“清点完毕、犯人进入牢房”的指令,突然感到有些失落,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谷冷。再有几日,他的刑期就满了。谷冷结婚的日子就是这两天吧,只不知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
他转身向门内走,却被高夏狠狠扯住。他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闷响,一个狱警被就近的犯人用铁片割断喉咙,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他的眼前像放电影般闪出一系列静止的动作──神情呆滞的狱警,从枪套中拔出的枪,张大的嘴,颤动的喉结,被打磨尖利的螺钉,高举的手,喷溅的血……这些动作组成连贯膨胀的画面,监狱大暴动。
十几个狱警连拔枪叫喊都来不及,就被蜂拥而上的犯人击毙。他听见震耳欲聋的呐喊,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他看见黑压压一片起伏颤动的人头,又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疑惑,有些慌张,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实的梦,梦里什么都发生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被冲撞着,挤压着,茫茫的人海中,一只冰冷的手攥着他的手,死死的,怎么也不放开。他转头,看见高夏夜一般深沉的长发,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喊:“抓着我!秦左!抓着我,不要放开,我带你走。”然而画面被切断,一张放大的脸侵入进来,那是包齐,他的眼睛很长,很深,里面有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包齐说:“我不要你等我三年,我就要你等我此时。”秦左突然感到有些好笑,他张了张嘴,想说:你们都忘了么,我不需要越狱,我的刑期已经快满了。然而他终于没有说出来。高夏和包齐,一人判了十年,一人判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