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在他头上,粘在他头发上,这场景多像我们二十多岁那年,一起在雪地里追逐那辆公交车,跑啊跑啊,最后一起跌倒在雪地里,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想,真好啊,这场大雪是不是在说,总有一天,我可以陪着他一起到白头。
只是后来怎么了呢。
这世界真大啊,我们跑着跑着,莫名其妙地,就这样走散了。
人在濒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呢,是不是都像我这样,躺在雪地里,看着雪花从高高的天空里落下来,身下雪花松软,身体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的梦里。
“不,我不恨你。”
我听见自己说。
然而我无法说出口,他压在我身上,扼紧我喉咙,我只能看着他的眼睛。仍然是十六岁的那个人,仍然是十六岁的那双眼睛。
他松开了手。
寒冷的空气一瞬间涌进来,我的喉咙撕裂般地痛,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我不恨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坏掉的机器人一样嘶哑,我翻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恨你,因为你只是我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他惊愕地看着我。
“你只是我在自己脑子里造出的一个幻影,我在这个世界里一次次重演自己的人生,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我希望我父亲不会死,凌蓝秋不会死,程可不会死。我希望自己能救活你的父亲,改变你的人生,我希望你不要对爱情留下阴影,担心自己会像你母亲一样疯狂,所以不敢去爱别人,这样,也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但是我算错了一个人。”
“无论我躲到哪里,无论我躲到什么地方,他总会找到我,无论在这个世界里,他变得多么虚弱,即使你拔去他的舌头,毁掉他的四肢,即使他变成乞丐,变成流浪汉,他总会找到我。你看不见我的伤口,他会看见。他总会来找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在我周围一切都在开始崩坏的时候,他会来爱我。”
那年的冬天,我和涂遥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故事,是说佛陀弟子阿难出家前,在道上见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那少女? 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她从桥上走过。
我当时笑了,说真不值得,做一座石桥有什么好呢,五百年风吹日晒,只换一个瞬间。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他当时没说话,过了很久,忽然笑着说:“其实值得的。”
我当他少年意气,轻许承诺。
我没想过他真的愿意做那座石桥。
被枪击的那天,我从美国回来,快到家的时候,我很害怕,我怕我年少时那种一往无前的热血全给了别人,余给他一个温吞水般的余生。我觉得对他不公平。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我已经开始爱他。
我爱他,所以我担心他受委屈,我担心对他不公平。我爱他,所以他在我眼中耀眼如星辰,他值得一切最好的,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懦弱平淡的人。
我这样怕地下停车场,不止因为我怕死,我更怕失约他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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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吧,齐楚。”我听见自己说,我的手按在他胸前,我知道那下面有无数愈合的伤口,就像我家里那个抽屉里的无数的玻璃瓶口。
放手吧,肖林。
“我不放手!”他墨黑眼睛里有着绝望的偏执:“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开始。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回有不一样的结果……”
“你杀不了他的。就算你能绕过他,你能绕得过赵黎吗?你绕得过景莫延吗?”
命运在我们之间造成的鸿沟,无法避免,无论多少次的演练,做多少次完美的假设,纠正多少次错误,都无法挽回,我们终将走向崩坏的结局,就像雪花从天空飘落,就算再缓慢,总有一天会落进尘埃里。
“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别的结局了。赵黎,凌蓝秋,程可,肖航……我们谁也救不了。”
谁也救不了我们。
“但在你的世界里我最强大,不是吗?”他仍在挣扎:“我是你最强大的执念,你说过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像身体会互相同化一样,连精神也会互相浸染,所以你可以在脑中重现你身边的所有人,无论如何循环,占据主要地位的仍然是我……”
但是每一次循环,伤害赵黎的是你,偏袒景莫延的是你,最后每一次我伤痕累累时来安慰我的人,却不会是你。
我心中早有公论,你却还在骗自己。
我忽然觉得很疲惫,我甚至不那么怕了,怕什么呢?轮回一千次一万次,该来的结果,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