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带这里,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她随后才想到,终于离开了。
一旦辞职,人立刻就轻松了。
这或许跟她的心境有关,毕竟她现在真的是清闲下来。她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不用上班,每天翻译一堆还不算太麻烦的文件,这个工作她做得得心应手。唯一烦心的事李又维的电话,他在意大利,时常问她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作品的问题。薛苑还算是好脾气的回答,只要他不出现在眼前,也暂时不必多想。
她每两天就会去一次医院,陪李天明聊天谈心,有了很多时间坐在他身边。
数日的接触下来,就像无数记者所写的,李天明的用功努力一般画家真是难以望其项背。他手不释画笔,一有空就拿起炭笔画素描。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只插着杜鹃花的花瓶,记住它的每个细节,然后不知疲倦地重复地画着一个场面。奇妙的是,每张草图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样,细了一品,各有各的特点,黑色的线条,浓墨淡画,重点都不一样。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是突出了左边的那一朵娇艳的杜鹃花。
是这样,只凭画家拿画笔的姿势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着他,莫名地凄苦无奈涌上心头。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炉火纯青的级别,跟自己父亲一比,差距是的确存在的。
有时候医生护士也偶尔前来求赠画,他来者不拒,笑呵呵在素描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赠与某人”。护士们都跟薛苑打趣,说你来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们只盼望你多来。
面对这样的问题,薛苑说“是吗”,然后一笑了之。其实答案她当然知道。她看到过李天明看着她的目光,带着点老人的迷茫和回忆,仿佛她是一面镜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旧日时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说起这种感觉,李天明露出一个长者才有的微笑:“我总觉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妈妈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截了当,倒是一怔,思考着怎么接话时,他倒是先转了话题:“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问我的那幅画,后来找到了吗?”
薛苑心里一跳,苦笑着否认:“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再也没有意义了。”
李天明赞许地颔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阳,总落下去,也总会升起来的。”
那时候时近傍晚,薛苑推着李天明来到医院的顶楼看落日。她看到在渐渐变浓的暮色日益暗沉下的屋顶,层层粼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夕阳是介于紫色和粉红之间的某种颜色,把视线里最高大的那栋恢宏大厦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红,就像在怪异的火焰中燃烧。
薛苑定睛看了一会落日,想起李天明某幅以夕阳为名的油画,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问:“如果您画关于我母亲的那幅画,会是什么样子?”
李天明还是聚精会神看着西方的落日,隔了一会才回答:“你也是学过美术的人,应该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没有完成之前,包括画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面貌。有的时候,画完才发现,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达的那样。”
薛苑“嗯”了一声:“我明白。”
“对我来说,画你母亲是很痛苦的经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而我又老了,太多的细节都记不清楚了。我没有她的照片,太多时候,只能凭借想象力去勾勒出一个虚构的场景。”
“我们家也没几张我妈妈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欢照相。我爸爸画她的时候,也是凭着记忆作画。这非常难,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败。”
“你父亲……”李天明顿了顿,“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华,很有灵气,只是素描功底较差,图画构图不够好。”
这倒是前所未闻,之前也没有听过李天明提起过。薛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您看过我爸爸的作品?”
“你妈妈带过他的作品给我看,让我指点一下,”李天明目光里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记得我给了她一本多年来总结出来的油画创作的笔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素描稿,大概是这样,太多年了,我记不清了。”
薛苑欲哭无泪。真相就这么简单。在那个年代,中国的油画领域几乎是一篇空白,父亲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呕心沥血整理出的宝贵笔记,绘画水平自然精进,但因为模仿太多,同时也陷入了僵化模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