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

“小弟，你懷裡抱的是什麼？”

“我阿公的骨灰盒。”

*

2013年。

林歸鴻揣著一個包袱下到月臺。

甫一下車，撲面而來的便是混雜著冰碴子的冷風，刺骨又濡濕，沿著毛孔滲入骨髓。

他扯瞭扯衣領，試圖把脖頸藏匿在棉服裡。

這是他第一次到閩北的小縣城，人生地不熟。

他從貼身衣袋裡抽出一張邊緣泛黃的紙條，遞給出站口的工作人員，“您好，請問有去這個地方的車嗎？”

一行潦草且陳舊的字跡映入眼簾：【福建省建甌市xx鎮xx村xx街x號】

“臺灣同胞？”工作人員訝異地看瞭他一眼，“去那裡的最晚一班車已經發車瞭。”

旁邊一位大哥瞇著眼湊近一看，擰著眉毛笑道：“我就是這個村的！”

大哥熱心，接到瞭回傢過年的女兒後，捎上林歸鴻一起回村。

透過後視鏡，大哥註意到林歸鴻神色緊張地抱著一個包袱，“小弟，你來探親的嗎？”

“我來尋根的。”

“這些年，我們這兒確實有不少老一輩從臺灣回來尋根認祖，但像你這麼年輕的，我還是頭一次見。”

“我帶阿公來的。”林歸鴻局促地絞著手。

代替爺爺來的。

大哥瞭然，許多老兵年事已高，身體條件不允許舟車勞頓，尋根任務便落在年輕一代的肩上。

山路蜿蜒，縹緲的霧靄順著山勢流淌，與那片靜默的千塋百塚交織繚繞。

小車逆著霧浪而上，緩緩停在瞭村莊入口處。

大哥往手心哈瞭口氣，對林歸鴻說：“你要找的那戶人傢在村莊裡頭，路窄開不進去。你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就可以看到瞭。”

林歸鴻道瞭謝，不容耽擱出發瞭，在泥濘裡劃出一串串不規整的鞋印。

幽暗的天幕中，一團肥大臃腫的月亮擠在細瘦的山峰間，猩紅猩紅的，像佈滿血絲的眼球。[1]

村莊海拔稍高，空氣稀薄幹澀，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林歸鴻的臉頰已被凜風刮紅。

行至一棟衰颯的房屋前，門窗緊閉，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門縫中，瀉出幾縷微弱的燈光。

林歸鴻用幾乎凍僵的手指叩響那扇斑駁的門扉，寂靜的黑夜中回蕩著沉重的橐橐聲。

門內傳來腳步聲，一頓一頓的，像踩在他的心上，手中的骨灰盒莫名沉重瞭幾分。

來人推開半扇門，側身而出，身形半隱於門後。他眸色如墨，嘴唇薄削。

林歸鴻不由得想到：自古薄唇多薄情。

那人先是一怔，隨即開口道：“你找誰？”

音調沒什麼起伏，就和周遭的寒風一樣肅殺。

林歸鴻已被凍得四肢僵勁，牙關不住地打顫，他努力穩住聲音解釋道：“你好，我是從臺灣來的，我阿公去世前囑咐我要把他的骨灰帶回大陸老傢下葬。我按他留下的紙條找到這裡，這應該就是他長大的地方。”

言罷，他不由自主往屋裡探瞭探腦袋，好似靠近光源就能更溫暖些。

那人高大的身影擋住瞭林歸鴻的目光，隻撂下一句“你找錯地方瞭”便徑直關門。

“誒帥哥等一下...”林歸鴻擡手挽留。

“砰”地一聲，門板截斷瞭光源。

“靠北！”林歸鴻本想一腳踹向門板，但最終還是憤然轉身，狠狠地踢飛瞭臺階上的一顆小石子。

屋內的人並未聽到屋外的動靜，他裹緊瞭夾克，坐回火籠旁。

“安安，門外是誰啊？”一位大眼深坑的女人問道。

郭桉把手搭在火籠上烘烤，漫不經意地回答道：“一個男生說他從臺灣來尋親。”

女人拿針線的手一頓，“臺灣來的？”

郭桉抿嘴，沉默地點瞭點頭。

女人又往房間裡看瞭看，老舊的取暖器火光搖曳，映照著一個銀發皤然的老婦人。老人寐著眼，山川縱橫的臉上遍佈蒼斑。

夜色愈深，女人聽到雨水敲打窗欞的聲音，她略帶擔憂地往糊紙窗戶看去，輕聲喚道：“安安，你去看看那男孩離開瞭嗎？”

郭桉起身開門，一股夾雜水汽的冷風瞬間灌入屋內，帶來一陣冷颼颼的寒意。屋外雨水如註，無情敲打著大地，形成一個個泥坑。

空無一人。

郭桉正欲轉身進門，門框低矮處冷不防探出一隻紫白的手。

林歸鴻蜷縮成一團，坐靠在門邊的濕冷墻壁上。他雙手緊緊環抱著包袱，牙齒打顫囁嚅道：“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