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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诅咒(90)

作者:灯无荞麦 阅读记录


那是最初的恐惧之梦。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缝中溢出的黑影将扭曲大脑、血液、骨头,变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红珊瑚。

他见到了侍卫的恐惧,他们剑柄掉落。他见到了学士的恐惧,他们揉着眼睛,悚然张望四周。他见到了异域医生的恐惧,他从楼梯下方朝他奔来,“恐惧,是恐惧!”,他朝他呼喊,朝惊惧的人们呼喊,极力镇定的神情在徒劳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红。

恐惧。他握住一个温热的血肉之躯,转瞬掌心一片僵硬冰凉。是恐惧,他扶起一株红珊瑚,又倒下一株红珊瑚。他路过了一株红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红珊瑚,越来越多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红珊瑚,像一场不断传染的瘟疫。他走过一条长廊,接着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怪谭故事仿佛没有尽头,他分辨幻境与现实。

终于,长廊的尽头,父亲走了过来。

领主穿过他怪象遍布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后是雷声,脚步匆匆却有力。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若悍然无畏的海神拥有塑像,那该是他的模样。

他找到珊瑚丛中年少的面孔,手掌握上他的肩膀,轻轻松了口气。

雷雨声里,父亲说了什麽:“听着,艾格。”他在说,“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就像那些不敢扬旗的海盗在峡湾的埋伏,阴险,但不值一提,你见过这些,不是吗?只是一点小伎俩,只是一些红珊瑚。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是你的地盘,没有什麽可怕的,你一直是最勇敢的那个,现在也是,对吗?”

他握紧他的肩膀,手掌稳如磐石,眼中没有恐惧。

“你的母亲在楼上等着我们,安洁莉卡睡在她的房里,现在,我们要先去找到安洁莉卡,轻手轻脚的。她不是个胆怯的女孩,但待会儿也许需要我们一人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我们在这里,让她相信没有什麽可怕的。做完这一切,我们得去揪出躲在暗处的敌人——看着我,艾格,你几乎长大成人了,你不需要拥抱,对不对?拿好这把火.枪,给你的武器上好膛。”

死寂的城堡开始传出零星但沉稳的脚步声,仿佛噩梦结束前那阵代表唤醒的动静,真切而有序。他伸手,接过火.枪——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

从母亲书房的方向。

在后来无数个睁眼醒来的时刻,偶尔他怀疑结束所有长梦的是那声时时徘徊耳边的枪响。他比谁熟悉那种枪响——它是那样一种武器,激烈,致命,响声赫赫,巨大的覆灭和更叠在那种响声中发生着。

这是一个怪谭故事,不是吗?这里是巍峨牢固的城堡,不是吗?枪声——那种装填弹药、松开转轮,象征战争与人迹的枪声……又是哪儿来的?

或许是从风雨呼啸的窗扇,或许是从大开的屋门,又或许谁也没能认出那淩乱不堪的屋子是哪个地方——花香被血腥淹没,最后一张羊皮纸从空中落地时,鲜血已然浸透地上的黑发与长裙。

那是从背后穿透心髒的一枪。

最后的时候,领主把他孩子的眼睛捂上,但他不知道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根根分明的红。缝隙间望去,珊瑚的红,鲜血的红,一大片红。

诅咒,死亡,藏匿未知的敌人,所有混乱可怕的东西跟随夜晚一起降临,不曾让这个北海统治者动摇分毫。他步履稳固地走近,手掌放上他的肩膀——没有东西能让他裂开恐惧的缝隙。

但妻子的鲜血可以。

艾格从此知道了恐惧是无处不在的东西。

038

轮船行驶海上,时间和距离一样,常常是会被模糊的讯息,眨眼数十英里过去了,眨眼已经深夜了。像以往每个寒夜一样,雾气再次从舷外升起。

艾格擡头望去,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让所有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

然而再怎麽栩栩如生的故事,重複上十次、百次,任谁都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沿着伸向雾气的船舷,他慢慢步往舵楼。

恐惧是同一个道理,噩梦也好,幻境也好,那些跟随诅咒而来的、无处不在的东西重複上十遍、百遍、无数遍,一次次直视过去,在经验的撕扯与时间的缝合里,所有缝隙都能彻底紧闭。

他知道自己心头没有任何恐惧。

幻境渐次于雾中浮现,他将所有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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