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鸟时日(26)
他唯一一段正式且合法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三年,对方是他在康奈尔大学任教期间的女助手,关系的展开和深入和夭折一样迅速,宣告婚姻破裂的那个晚上珀西坐在书房里看着曾经的女助手从自己的房间里搬出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三年的时间撤回后只留下一间所剩无几的空壳,他坐在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和烟斗一起望着座钟指针走过大半表盘,终于觉得无事可做,于是选择爬上梯子,取出书架顶层最厚的一本诗集,诗集的名字叫做《爱情,忧郁,与痛苦。》
诗集的第一首,是年轻的孟弗西斯在世时写的最后一首诗:
——一个好消息,如今的我已从爱里痊愈。
枯萎痛苦和皮肤的碎屑一起掉落
泪水在脸上已迷失旧日的航路。
好消息啊,我的伊莉娜丝
你的存在已无法伤我分毫
我心如铁石,无辜如婴孩
不懂心为何物的人往往活得长久
让我们重逢,在酒馆里,在刑场上,在臭水沟里
当你拿着圣诞节礼物走上街头也许无意间
脚下正踩着被老鼠嗫咬的,腐烂的肉块
里面曾有万分之一是
爱的沉疴,与心脏的残片。
谈不上后悔,离婚后的三年他已经快要忘记前妻的脸,他们之间没有孩子,各种意义上他无法完成这一仪式,爱的执行计划被搁浅在床上,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那段时间里他经常出没于有漂亮孩子奉酒的某些酒馆,并且对土耳其人公共场合下饮酒的某些习惯表示赞赏。
必要的时候他也曾在一些家庭聚会的场合上露面,一开始是和尤利娅一起,婚后的第二年他们一起参加了埃德加的婚礼,披着婚纱的那位并非凯瑟琳·布朗宁(她也结婚了,和西海岸的一位军官,身高6英尺8英寸,有稳定的职位和发展前景,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军官)。新娘的名字如今他已经不记得,记忆里是个瘦瘦小小的,腼腆不善笑的深皮肤姑娘,在门廊下打招呼时,会磕磕碰碰用不甚流利的英语交流,埃德加·修斯在一旁,就像是从遭遇海难的船上搜寻来的船首雕像,被他的妻子小心翼翼打理着,放在屋子里最大的柜子里收藏观瞻。
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结婚,带着各自的妻子在屋后的草地上散步,一个家族里的姑娘无论如何都能在短时间里打得火热,这建立在她们对各自丈夫确乎一无所知的基础上。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正式对话,那时的他们勉强还算得上年轻,但各自的妻子已会在晚餐酒后给他们普罗帕酮。
他说:“珀西,真高兴你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彼时他坐在被搬空了三年生活的家里,和座钟对望至天明,蓦地想起这句话,竟觉得是一种预示。
于是他伸手拂开落在肩上的长发,发丝在海风与指间轻轻纠扯,接着被妥帖归入鬓角,他轻轻地,不露声色地吻在了她鬓边的玳瑁梳上。
——1956年,他们在摩纳哥的一家私人医院里向艾什梅恩太太告别。珀西·修斯没有在场,莫里斯在那儿,他把夏日前最后的一朵栀子花别在死者的发间,埃德加·修斯上尉安抚着悲伤过度的夫人,他亲吻了她的鬓角。
他表兄的婚姻在战争爆发的那一年宣告终结,埃德加遵从国家的召唤上了前线,因为一些原因他的职业档案不再光彩,没能回到他原来的职位上,但无论如何他实现了心愿,抛家弃子,在水手酒馆留下一份不长不短的信,从此再无音讯。
信是由那个瘦小的新婚妻子送来的,在夏天最后的一个暴雨之夜,她敲开珀西困倦的房门,一身淋漓雨水,在绝望之中向一切可能的人打听自己失踪丈夫的下落。
珀西给她煮了热茶,让出自己心爱的扶手椅给这个可怜的女人进行休息与哭诉。他甚至不能完全听懂她的语言。她告诉珀西他们婚姻中的一切细节,却都无法解释他离开的原因。
“我的阿特兰卡(她的语言),为何要在平静的海港里掀起暴风雨?昨日的他还在一如既往备酒,我以为那就是我们未来生活的永恒缩影。”
他接过那封被雨淋湿的信,上面的寥寥数句已经模糊,纸页还带着水手酒馆特有的丁香酒芳香。
“我很抱歉,夫人。”他看着她,语气近乎发出哀悼。
“对此我一无所知。”
“也许是因为帕特里克?他一直是他心中的英雄,会为了自己的父亲去接替一场战争。”
“可他又是因为什么被踢出军队的呢?珀西?他从来没告诉我他消沉至今的原因。”
珀西没有回答,暴雨即停时分他送自己表兄的前妻出门,送给她一把自己惯用的木制长柄伞,伞面很大,即使回家的路上再次下起雨也能足够让她安然无恙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