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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风雨(114)

作者:孔瓷 阅读记录


谢雨浓依然觉得很新奇,认识荔莉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荔莉很新奇,新奇到荔莉的每一根头发丝都会跳舞似的。

可能是这种自然的好奇心作祟吧,在戚怀风不在的日子里,他经常答应荔莉的邀约,去陪荔莉画画。因为他俩走得太近,叶青甚至还有些吃醋。谢雨浓每次都赔笑脸给叶青买奶茶喝,叶青自己不会买奶茶,她要减肥,但是谢雨浓买给她就不算她自己买的,她就会喝了。

其实还有些喝醋的是远在北京的戚怀风,有几次戚怀风都直接问了,说怎么又是荔莉。谢雨浓只好老老实实说,因为只有荔莉约他。戚怀风好奇谢雨浓去了都做什么,谢雨浓说荔莉会给他一个小画本自己画画。还有一半他没说,荔莉其实偶尔还会带他去放映厅看老电影。如果他说了,戚怀风大概会爆炸。因为他和戚怀风还没一起看过电影。

画室里的每一张画都盖了白色的油画布,它们一个个矗立在那里,像一座座碑,又像一个个人,莫名的庄严肃穆。谢雨浓把包包放下,目光无法从那些盖着白布的画上移开,他没看到荔莉。于是他信步走到某一副画面前,揭开了画的一角,钻进去看,油画布被他的脑袋拱成一个小帐篷,有些闷热。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些画的碎片,亮光勉强从地下漏进来,画面仍然是暗的。谢雨浓看见一张人的面孔,只看到半张脸,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起来很严肃。他不记得见过这张画,也许是荔莉别的画儿。

“嘿!”

画布被猛地掀开,光从四面八方打亮谢雨浓的视野,他下意识觉得有些刺目,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等他恢复视力,荔莉已经站在自己眼前,她今天没有穿苹果绿色的吊带连衣裙,而是穿一条黑色绸缎的吊带小礼裙,两只耳朵上挂着夸张的水晶吊灯一样的两串耳饰,脑袋动的时候,那两串耳饰就像白色金鱼的尾巴一样游动。

她甚至做了一个卷发才盘起来。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你穿成这样搬家?”

荔莉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对啊,我一会儿要开香槟的!”

谢雨浓也笑了:“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点点头,一本正经道:“就我们两个人。”

荔莉就是这样的,她在纷乱的画室里用精美的骨瓷茶杯喝英式小红茶,又穿高档的礼服戴靓丽的水晶大耳环搬家,在荔莉的世界里,每一天都像矛盾的极与极的碰撞,她在乱纷纷的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这会带给她不断的灵感。

对于谢雨浓而言,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天才的具象化。第一个是戚怀风。

好在搬东西的还有搬家公司的员工,比他们两个细脚伶仃的圆规强上不少,黄昏的时候,那些东西就大约摆好在杨浦的新画室,具体的排布则要等荔莉自己决定。那画室藏在一个小区里,好像是一个老车库改的,因为是车库,宽敞不少,格局也很简单,房东按照荔莉的要求只留了几把椅子和一张桌子。

荔莉拎着裙子在那些盖着白布的画片之间走,像一幕静默的舞台剧一样。她忽然弯下腰去,像要采花——等她站起来,手上拎着一瓶香槟。她炫耀似的高高举起来,谢雨浓跑过去替她接好。于是她又弯下腰去采花,柔软的身躯被黑色的缎子包裹着,像一座小小的山峰,山脚下覆盖着丛丛白雪。

她又直起身来,这一次她的手上是两只漂亮的细长杯口的高脚杯。

她用两只杯子悄悄碰了一下,发出一个很清脆的响声,然后才缓缓穿过那些画片,走出来。

她用杯子在开关上碰了一碰,啪的一声,灯丝飞快地烧了一下,整个房间都亮堂起来。谢雨浓这才发现天色已晚。

开香槟真的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会有砰地一声。谢雨浓看着那些饱含泡沫的金色液体划入自己的杯中,小气泡噗滋噗滋地炸碎,听起来很像可乐。但它可比可乐贵多了。

谢雨浓的嘴唇在杯壁上贴了贴,他惊讶道:“是冰的?”

荔莉得意道:“我放在小冰箱里的。”

谢雨浓回想起来,原来那个蓝色的小箱子不是画箱,而是冰箱。

“你等我一下……”

荔莉忽然放下酒杯,噔噔上前去数自己的画,数到某一张的时候,她下手去揭了开来,油画布哗啦哗啦地响。她在空气中一抖,画布像一片云一样下落,贴到地面。荔莉把裙子拉起来,露出两条雪白的长腿,她拉得很高,为的是能够盘腿坐下去。

那两条腿白得生生的,跟男人的白不一样,女孩儿的皮肤像会发光。谢雨浓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抿了一口香槟。

荔莉扭头看见了,笑道:“你害羞什么,我都不羞,快点快点,把酒拿过来。”

于是谢雨浓也磨磨蹭蹭地带着酒杯和酒,盘腿坐下。

荔莉一边喝一边指给他看:“看,那是我最喜欢的画之一。”

谢雨浓抬头望过去,他一开始觉得眼熟,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熟,后来他想起来,那是他下午钻进去看过的那张画。原来不是因为太黑所以他看不清上半张脸,而是因为这个画只有半张脸。画面上,赤裸的男人抱着自己的腿蜷缩着,以一个半背对观客的姿态卧着或者坐着。

他的背上有一个洞,或者说他的心上有一个洞,一个缺口,缺口是扑克牌里黑桃心的那种形状,透过缺口能看见两个起伏的膝盖,像两座小小的山峦。除此以外最吸引人的就是被涂掉的眼睛以上,用一种黄色,在整体是西瓜红色的背景上显得尤为突兀,但又莫名地和谐地跟这副画匹配在一起。

谢雨浓问:“画的什么?”

荔莉说:“爱情。”

谢雨浓看了她一眼,有点不懂:“爱情就是心上破了一个洞吗?”

荔莉沉吟了一声,随后道:“是一个切割精确的洞,切下来的那一块,就会完好地嵌到爱人的身体里。”

挖下自己的心,嵌进爱人的身体里……谢雨浓觉得有点吓人,他抿了抿香槟,随口扯了句:“香槟挺好喝的。”

荔莉笑起来:“香槟也是,把每一个年份最好的种嵌进酿造的那一年里酿制,香槟有爱情的味道。”

谢雨浓并喝不出来那种味道,于是只好沉默。荔莉懂的东西他都不大懂,当然可能他懂的荔莉也不一定懂,但谢雨浓在陌生的知识面前总是会很胆怯,于是他习惯性多听,保持沉默,少发表意见。

又有新鲜的气泡炸裂,谢雨浓瞥了一眼,荔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一手撑在地上,歪歪地躺着,躺得很随意又很美。

她忽然问:“你和戚怀风是那样吗?”

谢雨浓怔了一下,放下了酒杯。

荔莉的目光忽然投过来,透明的绸带一样绕着谢雨浓,电灯的光芒好像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洒下的日光,在苍白的皮肤上折射出绒绒的光芒。谢雨浓没有感觉到局促,他惊讶于自己很自在地被荔莉看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闭了闭眼,说:“我不知道。”

荔莉笑了笑:“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是我见过最爱的恋人。”

谢雨浓有些惊讶:“是吗?”

荔莉忽然翻了个白眼:“拜托,你们俩对视的眼神里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谢雨浓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他的目光又投向那副画,望着那个深深的黑洞。荔莉说爱就像割下自己的心,嵌进另一个人的身体……他有时候是有那种感觉,比如戚怀风走了一个月,上海的夏天接近尾声,他的心里常常觉得很空洞,明明生活和学业都很忙碌。

也许那就是因为戚怀风带着他的一块心走了,他现在离自己的心太远了,所以觉得有些不完整。

荔莉睨着自己的那张画,眉眼冷冷的,口吻也冷冷的:“要小心爱情,人没有心,是活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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