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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失序(87)

作者:韩骨 阅读记录


他睁着眼睛,直到酸胀发痛,因为他分明感觉到,跪在这里的不是平烨烛,而是那个浑身伤疤,嘴唇永远紧抿的周沉。

不需要多加思索,贺执可以轻而易举地列举出周沉曾拥有的美好。

难能可贵的灵气,百折不挠的毅力,炙热的爱情,和谐的家庭……周沉有大好的未来,却被一块一块捏得粉碎。

周沉闷着,因为能听他诉说的亲人并不理解他,并在一两声撞击后变成城市边缘一块灰扑扑的墓碑。

他就这么活在世上,憋成了内里腐烂的果子。

这座破旧灰败的冥婚堂,就是周沉在心底给自己找到的墓地。这里面放着平烨烛,放着柏云阳,放着他自己,还放着贺执。

他的呼救轻微而踌躇,藏得了无踪迹。萧青与萧正阳花了这么长时间治好了本,却连根的影子都没碰到。或许碰到了,也没有用。

贺执这么等着,等到木门开启,有人缓步而入。

预料中的反应,台词没有出现,进来的不是平烨烛的姜深,是他的周沉。

可贺执没有一点窥破秘密的愉悦,他胡乱调侃,期望周沉能打断他,带着嘲讽的笑容告诉他,你想多了,我远没有那么脆弱。

周沉就那么站着,身后是萧瑟山景,几台机器沉默地记录。

贺执的希望落空,答案已有,一切尘埃落地。

于是贺执只好甩掉碍事的喜服,从平烨烛变成贺执:“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

贺执起身,一瞬拉近本就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失去水分的泥灰化作粉尘在两人之间飞舞,土腥气在鼻尖飘忽而过,所掩盖的清淡的甜味后来居上,由一丝到一缕,由一缕到一片,像逐渐拉开的序幕。

周沉抬起手臂,拇指摁压在贺执的脸颊,将一侧面靥抹去,拉出一道猩红的痕迹。

他手劲极大,皮肤被冻得冷硬,粗暴行为将贺执的脸颊掐得凹陷,指甲划过皮肤,带着钝痛。

“周导,”贺执呲牙,伸手牢牢握住周沉的手腕,被捏着的脸颊因为挤压鼓起,声音模糊不清,“别想换话题。”

“你说。”周沉松手,食指与拇指摩挲,直到把结块的朱砂揉碎,融化成他指尖的血滴。

“你……”贺执顿在原地,无数猜想挤在喉口,没有一个能跳出狭窄口腔,率先打破他与周沉的死局。

舌头一动弹,他就会想起周沉曾描述过的,被父母压着脊梁,为生计弯腰,眼睛如死潭的周沉。

揭人伤疤,鲜血淋漓而出,灼伤的可能只有他自己。

“我要聊平烨烛……”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卑鄙地后退,将永远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些戏剧中的人物拖出来,当做稀烂的窗户纸,固执且胆小。

“不聊我的戏?”周沉轻轻地询问,那语言低沉轻柔,像一阵暴雨前轻柔的风,夹杂着难以言明地,沉重地威胁。

随着这山雨欲来的风,贺执的右侧侧肘被牢牢抓住。

贺执怔愣,短暂的尴尬与犹疑尽数消失,变作自嘲般的理所应当。

周沉一直是盘踞在他周围的困兽,牙齿尖锐,指爪有力,从重逢时他的心跳动那一刻起,他就被巨蛛织起的网笼罩。

这场戏,他与周沉无论如何都要将它演完。

喜烛灭了一半,稀稀落落的火苗时大时小,坚强地飘摇。渐弱的火光里,握住他右臂的手掌越来越紧缩,如同狮子逐渐咬合的利齿,猎物的脖颈无措地躺在其中,等待命运降临。

冷风穿堂,周沉鼻尖的清甜不舍不弃地游弋,近乎飘散,却又久久不息。

他们的主人有双漂亮的闲散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燃起一捧火。

“再抓就要骨折了。”贺执抓住周沉的手腕,指尖陷入,在周沉皮肤上留下五个深浅不一的凹陷。

他说:“那我们就来聊聊贺执与周沉吧。”

第115章

机械运转的嗡鸣声渐渐停歇,记录影像的摄像机屏幕变得漆黑。木门吱呀着关闭,倾泻的天光收缩消失,被隔绝在阴暗的祠堂外。

贺执不记得他和周沉是什么时候滚在一片红绸里的。

周沉走向他,路过楹柱时,劲瘦的手指攥住垂下的红绸,布匹舒展的线条变得紧绷。那些绸缎随着“哗啦哗啦”的巨大声响自高高的匾额砸下,与苍劲古朴的大字分开,变作装点幽魂的饰品。它们由苍白的手握着,堆叠在周沉身后,而后被缓慢拉长,无声游走,

像慢慢,

慢慢靠近的红色蟒蛇。

或许是“贺执与周沉”不配拥有心平气和,推心置腹的长谈。

那些红绸漫上手腕,绕过他腰侧,变作身下散开的毯子时,贺执没觉得恐惧,也没觉得慌乱。

他倚靠着那口大红棺椁,半躺在青砖地上,砖石棱角隔着绸布依然清晰。

“这么聊?”

“嗯。”周沉的手撑在地上,手臂卡在侧腰,没有丝毫要放手的痕迹。

“周导,你真的挺变态的。”贺执撇撇嘴角,默许了周沉的行为。

他们的确需要肌肤相亲,互相握住命门,才能让语言挤过纷乱的情绪,表达该有的意思。

贺执收回心神,整理方才憋在喉口的话,良久他有些讪讪地说:“我还是要聊聊剧本。脱离剧本,我就看不清你了。”

若不是萧正阳告诉他剧本是分析周沉的钥匙,恐怕他与周沉纠缠至死,都只能是一团难以解开,打成死结的乱麻。一把火烧干净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周沉把自己藏得太深,就算刨开挖碎了,也不见得就能看到端倪。

贺执心思浮动,周沉却意外地好说话。他用手指缠绕绸布边缘的杂线,说:“可以。”

“你愿意和廖嘉宇一起拍这部片子,是因为在平烨烛身上看到了自己吗?遭逢巨变,璀璨未来变梦幻泡影,你们都像闷葫芦一样憋在茧里,养蛊一样。”贺执抬了抬手臂,手腕上的束缚轻轻浅浅,随意一挣就能脱开。

可周沉还是把那些被风吹得发冷的绸缎绕在上面,就像是隐隐约约地恳求、期待他千万,千万别离开。

贺执心里一怔,想要摸周沉脖颈的手躺了回去:“陈酉萍也是,你在创作里找共鸣。把真实的自己撕扯成碎块,藏在剧本里……”

“吓到了?”周沉看向贺执,他的言语极少,极轻。

从他们开始“聊聊”起,贺执觉得周沉便成了蛛网上蹲守的巨蛛,他仔细固执地观看猎物,只等露出破绽。

贺执终于没忍住,右手轻易地脱开红布,在周沉眼瞳微缩,身体紧绷的瞬间将手掌落在周沉的脖颈处,紧紧贴着。从耳根,到下颌棱角,再到脖颈与肩部连接的弧线。指节依着弧度弯曲,贴合在发凉的皮肤上,时间仿若停滞了几秒。

贺执的动作小心缱绻,周沉吊起的心神沉沉落下,他朝左边偏了几分,给那手掌让出位置。

他的猎物一点没有害怕恐惧,只是扯起嘴角向他挑衅:“吓我你还差得远。”

张牙舞爪,姿态肆意。周沉心尖发痒,他抽了抽鼻子,只觉空气中的甜腻气味有些过于浓了。

“那在《追凶》里,藏了多少个你?”贺执问完,数着自己的猜想,“柏云阳是你,沈晗昱也是你。童微婉呢?宋元呢?”

“你想听?”周沉问。

贺执点头。

“那我告诉你。”

贺执的手掌在周沉肩头握紧,把那处皮肤暖得有些发烫。他竖起耳朵,听他从深海蚌壳里好不容易撬出来的秘密。

“柏云阳在窗口长久地驻足,他桌前摆着一杯清苦的咖啡,倒映着他空洞的瞳孔,瞳孔里装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少年。他的名字是沈晗昱。柏云阳自小活在虚浮的钱权之中,周身一切虚伪经不起推敲,像污水潭上被人刻意铺满的幻彩泡沫。此刻他眼瞳中的真实的小小倒影,是让死潭泛起涟漪的雨滴。触碰他,拥有他,将所追求的拉下神座,与疾苦一同行走,然后见到我……救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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