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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失序(73)

作者:韩骨 阅读记录


沙土被搓揉曲起,与鞋底发出刺耳的声音。

“啊啊!”姜深浑身一震,前一声高昂后一声低弱,像只被欺负炸毛的家猫,委屈的瑟瑟发抖。

“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个拍纪录片的……”姜深合起镜头盖,对着存放尸体的棺材拜了几拜,随后僵直着身体,目不斜视地躲进屋子。

四周寂静无人,虫鸣都节奏减缓,仿佛惧怕敬畏着什么。

电灯是昨夜刚搭上的电线,晃晃悠悠悬在天花板上,影子一断一长得飘动,不亚于鬼片几分。

姜深缩在木板床上,相机图片随着按钮的“咔哒”声一张张更换。平烨烛的背影、三轮车上渗着血的布袋子、满目疮痍的马路、腾起的烟雾以及……裹着毛巾毯麻木的男人。

姜深吸了口气,手指颤抖着按下按钮,急切而焦躁。

“嘎吱——”

“啊!”

相机被摔在一边,木板床发出悲鸣。姜深瞪着推门而入的平烨烛:“你走路没声音的吗!”

因为惊吓而起的愤怒只起了几秒,姜深的眼神就开始躲闪,喏喏得问:“怎么样?”

“你问什么?”

姜深的手指拽着床褥,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司机……”

平烨烛看着他,闪烁的灯光下姜深的害怕与惶恐愈加明显,像初来乍到的脆弱瓷器,与粗糙乡野格格不入。

“死了。”平烨烛说。

姜深肩膀抖了一下,问:“我用,我用坐牢吗?”

“我以为你不怕。”

“我不是故意的!真实的纪录片不都是这么拍的吗,越接近事件的人越具有采访价值。一手资料是最值钱的,要有信息差……”姜深的声音越来越小,变成了垂头丧气的小狗,“对不起,我太鲁莽了,要不我去自首吧……”

“不需要。”

“啊?”

“你不用坐牢。”平烨烛说,“人的离去不需要谁来承担责任。命数如此,不可违抗。”

“可……他本来不用死的……”

“车上的十位乘客都是他的同乡,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活着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杀了他的是愧疚和压力,不是你。”

“哦。”姜深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谢谢你哈。”

平烨烛坐下,木板床立刻发出声响,如同什么剧目的开幕。

“芒生,他的名字。”

姜深愣了片刻,突然摁住平烨烛的手掌。干瘦的手掌上布满浮筋,被平滑微凉皮肤覆盖,平烨烛很自然地没有说下去。

“等等等等!”他手忙脚乱地翻出录音笔,又拿出皱皱巴巴的本子和一只做工精良的钢笔。

姜深扎好架势,亮着眼睛看向平烨烛:“你说你说。”

平烨烛顿了下,目光长久地落在姜深满是期许的脸上,将手掌紧握,蹭在柔软布单上,如同避讳般蹭掉微凉的温度。

“芒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调皮但聪慧。他们一家没有出过大山,也都葬在大山。芒生的父亲是上山采药时失足摔死的,尸体破烂不堪,拼不出一整具。芒生捡了父亲尸体旁的草药卖钱,给怀孕的母亲买了一只母鸡补身体。父亲死后,芒生不再呆在大山了,他下山打工,坐着超载的面包车去城里。回来后,芒生卖了家里的旧家具,换来一辆二手的老旧面包车。”

“从山上去火车站,要骑三轮颠簸半小时,才能搭上一个小时一趟的乡村巴士,票价要五块钱。芒生的面包车上一位2元,直接送到火车站。靠这笔生意芒生养活自己的妹妹上学,又看着妹妹远嫁出大山。芒生的生意不合法,且充满隐患,但大山连接外面的这条路是芒生能看到的最大的商机。他不是坏人,硬要说,他害死了车上的十名乘客,包括赶往远方与女儿团聚的陈酉萍。”平烨烛朝外看去,稀薄窗户纸外是一排排昂贵精致的棺木,“死亡是无法追责的,命运的不可揣测远高于人所能为的。”

“所以芒生也不会被定罪吗?”

“这是意外。”平烨烛说,“你可以怪他,可以怪大山的贫穷,可以怪乘客的贪婪和无知。死亡背后的原因成百上千,要究其根本,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苦难。”

“我只管死人的事。”平烨烛闭起眼睛,嘴角似有似无得扬起一抹吝啬的笑,“尘归尘,土归土。轻松简单得很。”

姜深的笔尖戳着纸页,只写下三言两语。

“那陈酉萍呢。”姜深看向大院里摆放着的棺材,里面的陈酉萍还在黑色布包里,没法收敛,也没得整理仪容。

“在后山埋了。”

姜深轻轻喊了一声,问:“不做悬棺吗?”

“她女儿不愿意。”平烨烛淡淡地说,“陈酉萍在大山呆了一辈子,但她女儿不是,厌恶赤贫苦难的日子是人之常情。更别说这种贫穷夺走了亲人的命。她不希望母亲变成悬棺去看所谓的好风景。有些东西活着的时候得到比死后得到更有意义。”

姜深敲敲笔尖,记录下平烨烛的话,什么也没说。

平烨烛看他埋头苦思的模样,突然叫他:“姜深。”

“啊?”

“早点回去。”

“可我……”

“你不属于这里。所以,早点回去。”

第96章

贺执使劲揉搓着脸,棕黄的粉底晕染上手掌。不远处周沉正在检查拍摄效果,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长久注视他的眼神。

两位演员的演绎无可挑剔,台词饱满,情绪准确。

自从输了赌注,却成功戳破小辈的秘密后,廖嘉宇彻底当了甩手掌柜。每日在躺椅上品着寨民新炒的茶,悠闲看剧组拍戏。讲戏的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周沉身上。

贺执手里拎着小马扎,弯腰放下,垂下的头发把他的眼睛挡了个严实。郑元抱着剧本乐呵地跑过来,贺执顺势把人扯过来,抽走郑元怀里的剧本:“偷懒去了?”

“拿剧本!”郑元一把撩起刘海,露出湿润的额头,“哥你看,都是汗!”

贺执成功在他与周沉之间安插了一个郑元,理所应当地拍拍剧本:“别贫,听戏。”

周沉的膝盖上放着平铺开来的剧本,他的手自然地搭在上面,与墨色字迹相接,放松且心不在焉。

“下面这段戏冲突很小,所以要依靠细腻地处理让戏变得饱满。”周沉说着,眼睛掠过贺执,随即收起,“死亡的突如其来与不可预知可以很轻易地带来震撼,爆破时的视觉听觉盛宴都能让故事变得精彩完整。姜深由此接触死亡,观众也由此进入故事,但真正的样貌到这里才真正展现。”

“平烨烛被邀请为寨子里有声望的长辈送葬。比起陈酉萍,这种丧事才是平烨烛工作的常态。院子里燃起的香火烟雾缭绕,整日演奏的丧乐不绝于耳。这处大院是死者的暂歇地,是村寨宗教文化的表现。当然,”周沉看向郑元,“也是闭塞迷信的聚合。”

“姜深来自城市,受过高等教育,他来拍摄纪录片只是想要拍出高雅的,被人称赞的好作品。他对大山只不过是一知半解。所以接触到剥离掉幻想与滤镜的大山后,他的反应是……”

周沉把话引给郑元,郑元脱口而出:“厌恶。”

郑元说完,立刻把紧皱的眉头松开,满脸不好意思。周沉擅长在讲戏时引导他的情绪,虽然对村寨的村民尊重喜爱,但郑元一看到繁复的礼节教条,就本能地想要规避。这些情绪在相处时不会展露,但是被周沉几句话描述出的场景一刺激,郑元没有防备地脱口而出了。

周沉点点头:“差不多。不是对大山,对人的抗拒。而是对凌驾于种族之上的尊崇与谦卑的抗拒。情绪的源头是这样,但姜深还会看到更多。”

“比如林萍”周沉说。

郑元回想剧本,逐渐理解到周沉想要他感受到的情绪。

林萍是村寨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教孩子读书写字,希望儿子能有所作为。却因为将偷盗家里母鸡的坏小子赶走臭骂一顿被报复,儿子被推进满是泥浆的水坑,被人摁着活活憋死。林萍找到村子里有声望的老人希望主持公道,却因为牵扯人数太多,无权无钱被匆匆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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