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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57)



“嗳,是远,他们又没有汽车了。”

“卖了?”

“他们是图省钱。”她忙道,怕听着像是说他们穷了。

“如今谁不想省钱。”露打圆场。

“听见说陵好像不大好。”表舅妈道。

“怎么了?”露问道。

“说是发烧。这一向他来不来?”

“没有。去看医生了没有?”珊瑚道。

“嗳,就凭他父亲?”露忙笑道,“他的姨太太得了伤寒都合不得请医生。”

“谁?老七吗?”表舅妈吃吃笑。

“老七得过伤寒?”琵琶倒诧异。

“是啊。你父亲就只请了个草方郎中,熬了草药给她吃。我听说了,请了个医生过去。我倒不是要当好人,可毕竟是人命关天。”

“她好了,还过来给太太磕头。”珊瑚回忆道。

“她会来磕头倒也是难得,差点还哭了,过后就又像没事人一样,还跟以前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尖酸刻薄。”

露没有请表舅妈再多打听陵的事,知道她怕极了得插手。倒是要珊瑚托秋鹤代为打听。秋鹤为了琵琶的事也出了不少力,陪珊瑚去营救她,还大吵了一架。可是委实无人可找了。

等秋鹤去,陵业已复原了。他的肺不好,一向是一个敬医生看的。秋鹤回来也这么报告。

“这么说是肺结核。”露道。

“娘传染给他的。”琵琶作证道,自己也半懔然。

除了请秋鹤时时注意之外,也无计可施。“他们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他埋怨道。老房子成了袜子工厂,珊瑚从看衡堂的那里听来的。

琵琶与她母亲在浴室里,珊瑚接完电话回来。

“秋鹤打来的。”她向露说,“是陵,昨天不知怎么突然恶化了,送到医院人家也不收。今天早上死了。”

“他不是说好了吗?”露道。

“秋鹤说每次问都说好了,要不就说好多了。总是好多了。前天他才跑了一趟,他们说陵好多了,还要香蕉吃。他们还真叫人买去了。”

两人刻意的家常口吻只透出一丝的暴躁。弟弟死了,琵琶心里发慌,仿佛看着什么东西从排水道往下掉,还捞得回来。

“怎么会这么快?”露道。

“他这年纪是会这么快。”

“谁知道他病了多久了。我叫他去照X光。我就不信他们给他请的是个正经的医生,白白送了一条命。”

“都怪他的娘。”

“她当然是,我不懂的是他父亲。一门子心思省钱,可是有些事情怎么也省不得。就这么一个儿子——等他死了要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我不一样。再说离婚的时候我都放弃了。”

一向就是这样,琵琶心里想。出了大事总是这样,对她一无所求,只要她露出惧色,一声不响,而且总是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像是这间小小的浴室,她母亲立在镜前说她的教育训话,而且磅秤上总是一双灰姑娘的小鞋。弟弟不存在了。一开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红头巾的锡克巡捕与披着雨蓑的黄包车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没有两样。她也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种族来兴建,大杂烩反倒让它练达了,调和了。长时间的熟悉给她的感觉是上海是她的,是让她成长的地方。也许是她母亲与姑姑的原故,她总觉得等够大了,没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时髦的室内装潢、欧陆的甜品、金漆的鸭,一切都是窥入她将来的窗子。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人生有些什么冀望?倒可以一语带过,说他完全是个谜。她始终都知道。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她记得谈到舅舅的可爱女儿们,他那兴味的神情。露离婚后他极少看见她们,可是琵琶仍经常去舅舅家。

“三表姐会溜冰?就在衡堂里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圆圆的。

“最小的那个还那么凶?”他傻笑道。他们前一向拿她来打趣陵,他不喜欢,因为那时她还很小。

她尽量去体会他的不存在。他们曾是现世最古老的土著。他们一起经验过许多事,一点也不在意由他那双猫儿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两样,找他验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头来,他并不是死在老房子里。老红砖房如今制造起棉袜,女人穿上会使两条腿像肥胖的粉红香肠,总觉得可笑。必定是棉袜,因为真丝与人造丝袴袜都是舶来品,而上海有许多的棉织厂。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间始终干净没有人住,无论绕着它如何扩展,拉上百叶窗的清凉阴暗像夏天里的冰咖啡,很难想像里头搁了戳着天花板的机器。上海的女工向来大胆轻佻,都管她们叫湖州丝娘。最早到城里来在工厂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自己有钱,下班后也没人管束。三三两两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妓女之外只有她们也赚皮肉钱。何干就不愿让外孙媳妇到工厂做事,虽然赚的钱比阿妈要多。露与珊瑚试用的年青阿妈都是双栖动物,时而帮工时而在工厂做事,而且都有爱情的问题。不是家人逼婚,便是抛下丈夫,或是工头对她们心怀不轨。机器轰隆声里杂糅着她们的笑声、骂声、彼此取笑、哭诉不幸,涂抹去来到这片屋檐下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霎时间,琵琶一阵心痛,倒不是她还想再看见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头换面了,她的记忆失效了。她父亲当初再婚,买下这幢大房子,也许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从没想到这一层。荣珠来自一个子孙满堂的家庭,可是他得到的只是亲戚。可怜的爸爸。他是个废物,就连挥霍无度这样的恶名也沾不上边。进了堂子,还得千哄万哄才哄得他出手豪气。改过自新之后,他年复一年撙节开销,一切花费都省俭了,延挨着不付账,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到末了儿割断了根,连系过去与未来的独子,就如同他的父母没生下他这个人。从另一层看,榆溪倒也像露与珊瑚一样反抗传统。他舍得分权给家里人,好让他自管自吃他的大烟、玩他的女人、享受不多几样的安逸,其中之一是每年一罐咸鸭蛋,由何干亲手拣选腌存。我们都突破了,琵琶心里想,各人以各人的做法。陵是抱着传统的唯一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而他遇害了。

人人都有一把刀。没法子割外人的股肉往家里带油水,就割自家人的。她想到何干的儿子富臣。富臣与她的父亲不同,听说他年青时来上海,机灵聪明。倘若不是急着往脂粉堆里钻,他还许功成名就,撑起一个家来,而不像现在活埋了外婆。她再见到他,两条胳膊紧贴着瘦薄的身体,离她父亲躺的烟铺五步远。她父亲穿着睡祷,腿微向后弯,脚冲着富臣,忙着在烟灯上烧烟枪,一壁说着上海的工作难找。

漫漫雨季上海处处汪着水。公寓房子四周的水不退,土地吃不住高房子的重量,往下陷。黄包车缓缓经过,溅起雨水,车夫的祷腿卷到大腿上。

“过街?”他们吆喝,“过街一毛钱。”

她摇头,脱掉鞋子。微微鼓荡起一点意志力,才踩进了褐色的水潭,非但有带病的叫化子蹬过,还吐痰。水底滑溜溜粘腻腻的。路面向下倾斜,水从腿肚子漫到膝盖,一波一波的荡漾。她拿脚去摸索马路的边缘,就怕绊倒。上了公寓台阶才穿上白色凉鞋,免得吓坏了开电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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