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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佟干听他们村子里的人说的。”
“怎么会呢?”琵琶问道。
“说是富臣老问他外婆怎么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进了棺材里。”
二千五百年来的孔夫子教诲,我们竟然做出这种事?琵琶心里想。尽管是第一次听见,也像是年代久远的事,记忆失准。她极力想吸收,却如同越是要想起什么越想不起来。中国人不会做这种事。她是立在某个陌生的史前遗迹,绕着圈子,找不到路进去,末了疑心起来,究竟是不是遗迹,倒还许只是一堆石头。
“是真的么?”
“不知道。”他道。
“把老外婆活埋了。”珊瑚自己向自己说。
琵琶不认识何干的母亲,只知道她一定很穷,比何干他们还穷,才会把小女儿送人做养媳妇,比丫头好不了多少。何干到城里帮工,她就搬了进去,照顾孙儿。
“唉,哭啊。不放心啊,我妈年纪大了。”何干讲起的时候像是还有什么没说的声口。
另一次她提到她母亲是上次回乡下。
“她不怕。”何干低了低声音,倒像不高兴。“她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了,什么也不怕了,什么都看开了。”
要她一个人操心。
琵琶极力想像老太太被按进棺材里,棺盖砰的阖上,手指头硬是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富臣本来就不是好东西。”珊瑚道。
“我记得他很油滑,人也聪明,一点也看不出是何干的儿子。”露道。
“他老是来找何干要钱。”陵道。
“她帮他找到过一个差事,可是他学坏了。”珊瑚道。
“怎么坏?”琵琶问道。
“花头太多,还玩女人。”
“他老是来要找事做。”陵道。
“他就是以为城里好。”珊瑚道。
琵琶记得看见他立在父亲面前,劳动与不快乐烧得他焦黑了,枣红色脸上忿忿的,她看见了还震了震。
“何干怎么说?”珊瑚问道,“她相信不相信富臣活埋了他外婆?”
“她当然说是没有的事。”
“那怎么会有这样子的谣言?”
“她说她母亲越来越像小孩子,富臣脾气又不好,所以有人造谣言。”
“将来她回乡下可怎么办?带着全部的家当,那不是进了强盗窝了。”露道。
“何干没有钱。”琵琶道。
“喔,她有钱。”珊瑚道。
“她还许积攒了一点钱。”陵道。
“富臣老跟她要钱,就是攒了也不会剩多少。”琵琶道。
“那个富臣——自己的外婆都活埋了。这倒让我想起你们大爷来。”珊瑚笑着掉过脸去看陵,突然要向他探问什么。“是怎么回事?说是姨太太把大爷饿死了?”
“是啊,外头风言风语的倒不少。”他道。
“我跑出来了,听见说大爷死了倒吓了一跳。”琵琶道。
“他病了好些时候了。”珊瑚道。
“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么都不叫吃。大妈和姨太太都说她们可担不起那个干系,两个人都不敢给他吃。”他道。
“大妈不敢给他吃倒是一定的,”露道,“她还在气吉祥的事。倒是吉祥怎么也这样子?”
“她也跟他们住在一块?”珊瑚问道。
“她到末了儿才搬进去了,方便照顾。”
“佣人也一样?他们也不给他吃?”
“他们不敢。”
“他们都是太太的人。”露道。
“难道他不同客人抱怨?”
“客人来了也都不大进病人房里。”
“你父亲也不进去?”
“不知道。爸爸最后几次去,大爷已经不能说话了。”
“你父亲怎么说?”
“爸爸没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声。在父亲与后母的敌人面前总是守口如瓶。
“那么有钱,怎么会饿死。”露诧异的说。
“说不定反正是个死。”陵补上一句。
“这年头报应来得可真快。什么都快。”露道。
“可是吉祥呢?不是说她好,大爷待她也好,又宠她的儿子——”琵琶觉得额头后面开了个真空,不停的打转。虽然习惯了弟弟那个细小的声音带来的惊人消息,这个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不吸收。他那种言简意赅的好处却更使她头上脚下。
“我一直喜欢吉祥,她可不是好欺负的。”珊瑚欣赏的道。
“是不是也闹翻了?”露问道。
“不知道。大爷病了之后就谁也不信,一个人住在楼下,大太太和姨太太都不理会。”
“他一定说大家都巴不得他死这些话。”露道。
“他一定是觉得他们是两对母子,他却是孤家寡人一个。”珊瑚道。
觉得是该结束了,露用愉快的聊天口吻道:“你也该走了,陵。他们不知道你上这儿来。”
“没关系。”他喃喃说着站起来。
他收拾了鞋子网球拍,走了。
二十四
琵琶总是丢三落四的。
“在外国护照要丢了,只有死路一条。”露道,“没了护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是死路一条还是什么?”
越是训练她,越觉得她不成材。露也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反正做什么她都不顺眼。有时候琵琶简直觉得她母亲一点也不喜欢她。
“也不知道是打哪学来的。”她道,“你父亲也不是这样子。上次我回来,你也没像这样。”
珊瑚容忍琵琶,只当是生活中起的变化。“我只要求看完了我的书放好。人家来看我的韦尔斯、萧伯纳、阿诺·班尼特倒着放,还以为我不懂英文。”
“姑姑不管你因为她不在乎。”露道,“将来你会后悔再也没人唠叨你了。”
琵琶打破了茶壶,没敢告诉她母亲,怕又要听两车话。去上麦卡勒先生的课,课后到百货公司,花了三块钱买了最相近的一个茶壶,纯白色,英国货,拿她从父亲家里带出来的五块钱。三块似乎太贵了,可是是英国货,她母亲应该挑不出毛病来。
露倒是吃惊。“不犯着特为去配一个,我们还有。”她轻声道,心虚似的。
琵琶每个星期上麦卡勒先生那里补两次课。她到英国的事成了荣誉攸关了。
“看麦卡勒先生的长相,怎么也猜不到他那么罗曼谛克。”有天午餐的时候露在说,“他娶了卡森家的女儿。”
“那三个欧亚混血姐妹。”珊瑚道。
琵琶怎么也想不出肌肉发达、性情爽快、生意人似的麦卡勒先生配上混血太太是怎样一个画面。他的苏格兰喉音很重,也打曲棍球。
“她漂亮吗?”
露的眉毛挑了挑。“我们只在跑马厅的马场看过卡森家的女儿,没有人不认识她们。”
“出了名的交际花。”珊瑚道。
“他娶了一个,被她耍得团团转。她那一家子讹上了他。这些混血的人有时候真像中国人,一生就是一堆。可怜的麦卡勒,又没有钱。”
“补课的钱倒是收得挺贵的。”珊瑚道。
“教书能赚多少钱?”
“他在这里是英国大学的联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钱。”
“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他宠得不得了。等儿子大了可以回英国上学了,他太太也去了。所以这一向住在伦敦,他一个人在这里做牛做马,攒的每分钱都往他太太那儿送。”
“他多大了,五十?”
“这要写下来,准是一篇感人的故事。”琵琶道,没读过毛姆。
“只有外国人才这样。”露道,“我们中国人就会担心做乌龟。”
“也有人笑他。”珊瑚道。
“前两天拿了儿子的相片给我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还有中国人的血统。”琵琶道。
“他儿子现在一定也大了。”珊瑚道。
“说是十七了。穿着苏格兰裙。先生说他在学校成绩很好,将来要做工程师。”
“一个钟头收十五块,他还净说这些闲话?”露道,突然愤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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