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雷峰塔(40)



“他们怎么样?”

“老样子。”又温声道,“嗳呀!最近去了也没意思。你倒好,用不着去。”

“去了很多客人?”

“是啊,驹也去了。”

琵琶过了一会方吸收。驹是姨太太的儿子。“怎么会?大妈知道了?”

“知道了,倒许还知道一段日子了。”

“什么时候认的?”

“一阵子了。你不大看见他们吧?”

琵琶除了拜年总推搪着不去。荣珠怕大爷大妈不高兴琵琶还和珊瑚来往,兴许还帮着珊瑚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大妈和吉祥对面相见了?”

“嗳,她还得过去磕头。”

“就这么顺顺当当的?”

“大妈还能怎么样?都这么多年了。不高兴当然是有的,说不定还怪罪每个人,瞒着不告诉她。”

他的声口,圆滑的官腔,总觉刺耳。陵的每一点几乎都让她心痛。

“骏哥哥到不动产公司做事了。”

“做什么差事?”

“不知道。骏哥哥那个人……”同榆溪那种失望带笑的声气一样,只是紧张的低了低声音。

“驹长大了吧。”

“嗳。”

“几岁了?十岁还是十一岁?”

“十一了。”

“他以前圆墩墩的,真可爱。”

“现在改样了。”

“他也在家里念书?”

“嗳,说不定会上圣马可中学。”掉过脸去,以榆溪的口气咕噜,半是向自己说:“可是驹那个人……”

琵琶等着听驹又怎么也不是个有前途的人,可他没往下说。倒是觉得表兄弟二人都不怎么敷衍陵。刚到上海那时候吉祥很是亲热,小公馆让他们有一家人的感觉。当时姨太太对前途仍惴惴不宁,孩子又小。这如今不怕了。穷亲戚走得太近可不大方便。一时间琵琶觉得与弟弟一齐步入了他们自己知道立足于何处的世界。其实她并不知道。

十七

让她决定放弃钢琴的原因是至少她父亲欢喜。也是松了口气,再不犯着立在烟铺前等他坐起来,万分不合的掏出皮夹。这次她要大步走向烟铺,说:“爸爸,我不想再学钢琴了。”就像送他一份昂贵的大礼。她不曾给过他什么,虽然也便宜了后母,并不坏了她的情绪。

榆溪荣珠果然欢喜。珊瑚也平静的接受。

“既然不感兴趣,再学也没用。”她道,“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画卡通片。”琵琶只知道这种可以画画,而且赚进百万的行业。她思前想后了许久。唯其如此才能坦然以对母亲姑姑,因为她让她们狠狠的失望。

“你要再回去画画了,像狄斯耐吗?”

“我不喜欢米老鼠和糊涂交响曲,我可以画不一样的。我可以画中国传说,像他们画佛经。”

“不是有人画过了?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是万氏兄弟,在这里制作了一张卡通片,《铁扇公主》。”

“那不是和画画两样?”

“嗳,是特别的一种。能让我做学徒就好了。”

说得豪壮,话一出口就觉得虚缈,自己也怅惘了。听她说的仿佛她的家和外面世界并不隔着一道深渊。连自己上街买东西都极少,她敢走到陌生人面前请他们雇用她?老妈子们总笑话杨家的女儿自己上街买糖果。“年青小姐上店里买东西,连我们陵少爷都不肯。”

横竖她的职业是将来的事,将来有多远她自己或姑姑都不知道。时间像护城河团团围住了她,圈禁保护。

“说不定该上美术学校,学点——”珊瑚总算没说出“基础”两个字,“唔,技术的部分,像人体解剖。”

说到末了自己也缩住了口。榆溪怎么肯让女儿混在男同学群里画裸体模特儿。谁都知道美术学校是最伤风败俗的。

“我不想上美术学校。”本地美术老师临摹皇家学院最不堪的画作,上过报,琵琶见过。

“也好。”珊瑚道,松了口气。“学校要不好,倒抹杀了天份。”顿了顿,方淡淡道:“不会又改变主意吧?都十六了。”

“十六”两字陡然低了低声音,歉然笑笑,像是提醒哪个女人不再年青了。微蹙的眉头却难掩她对琵琶的失望。她本该与她们两样,为自己选定的职业早早开始训练,证明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不会再改了。”琵琶笑道,觉得空洞洞的,忙着在心里抓住点什么牢固的东西。

钢琴上蒙了一层灰,使她心痛,佣人擦过心里才舒坦。“自己擦,”她母亲当时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柳絮的母亲想要钢琴,荣珠却不给,又不能向自己的嫂嫂收钱,卖给别人也难为情。钢琴便仍是搁在客室里。

荣珠满脑子俭省的算盘。在报纸副刊上看见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花园横是荒废着,她要厨子买了一对鹅,靠花园围墙墙根上盖了鹅棚。她从窗户望出去,看见两只鹅踱来踱去,大声自问什么时候下蛋,疑心是不是一公一母,也不知厨子是不是给诓了?过些时也不看了。仍让她想到自己,这屋里连鹅都不生。

两只鹅成了花园的一部分,大而白,像种在墙沿的高大的白玉兰。大园子里只有这四五棵树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一块块的草茬。很难说园子有多大,就像空房间,时而看着大时而看着小。黄昏之前琵琶在园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这时间隐晦些,安全些。她个子抽高了,昂首阔步太触目,在园子里却不觉得。在灰褐的荒凉中飞跑,剥除了一切,没有将来,没有爱,没有兴趣,只有跑步的生理快乐。两只大白鹅摇摇摆摆的踱步,彼此分开几步,园里的摆设似的,经过时理也不理她,原始的平原上与另一物种相遇,不屑为伍。大白鹅长得极为庞大,也不知是薄暮中空旷中显得大。橙色圆顶硬礼帽小了好几号,帽下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瞪着两侧。要是肯让她轻抚白胖的背,就像狗一样可爱了。有一次她经过时靠得太近,突然给注意到,下一秒钟立刻狼狈奔逃,气喘吁吁,恐惧捶打着耳朵,几乎聋了。两只鹅追着她,悄然移动,虽然是东摇西晃,竟快如闪电,一门心思将她逐出园子。

荣珠有个穷亲戚,远房的侄子,只有他对荣珠的母亲很尊重。老姨太总跟阿妈们说他有多好:

“今年二十二了,书从没有念完过,人倒是很勤奋,在银号里当店伙,养着他母亲。现在跟着他榆溪姑爷到交易所,边看边学。这孩子有前途。”

他高瘦,一袭青衫,古典美中略带腼腆,一双凤眼,精雕细琢的五官,肤如凝脂。在吸烟室里他听着榆溪评讲市场近况,紧张的称是。在表姑面前也害羞。等话说得差不多了,他退出吸烟室,过来到琵琶房里。

“看书啊,表妹?”他在门口含糊的说道,琵琶讶然抬头。

“褚表哥。”她点头微笑,半站了起来。

他走进来,随时就走的样子。

“请坐啊。”

他走过来到桌前。

“表妹好用功。”他说。

“喔,我不是在看书,是看小说。”

她把书本拿给他。他接过去掀动书页。

“请坐啊。”

“打扰了表妹。”

“没事没事,我也是闲着。”

他只坐椅子边缘,仍心不在焉的掀着书页。

“你喜欢看小说么?”

他顿了顿,方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得跟表妹多讨教。”

“表哥太客气了。你喜欢什么?看电影?”

“不知道。”

“说不定还没看到好片子。看过哪些片子?”

他寻思着。

“电影总看过的。”

他似乎真的很认真的思索,正想开口,看着地下的脸却蹙起了眉头。“记不得了。”他喃喃说道。

“表哥的工作一定很忙。”

他不安的动了一下。“没有,不值一提。”咕哝了一句。

张爱玲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