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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都有麻烦,老姨太跑去向老妈子们嘀咕,两只胳膊乱划。
有次琵琶出去看穿堂上怎么有脚底擦地的声音。是何干推着陵到
吸烟室去。他垂着头,推一下才往前蹭个半步。
“吓咦,陵少爷,这是怎么啦?”何干压低声音,气愤的喝道。
推不动他,何干索性两手拉扯他。他向后挣,瘦长的身体像拉满的弓。
“吓咦!”何干噤吓他。
他也是半推半就,让何干拉着他到吸烟室门口,鞋底刮过地板。他握住门把,何干想掰开他的手。潘妈上前来帮忙,低声催促:
“好了,陵少爷,乖乖进去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他半坐下来,腿往前溜。
“吓咦!”
他还是赖在地下扳着房门不放。琵琶恨不得打死他。好容易给推进了吸烟室,她不肯留下来看。他这种令人费解的脾气小时候很可爱,像只别扭的小动物,长大了还不改,变成高耸妖魇的图腾柱。
他这一生没有知道他的人。谁也没兴趣探究,还许只有荣珠一个,似乎还知道他,不是全然了解,至少遂了她的用意。有时候她是真心喜欢他。风平浪静的日子,她还像一年前刚进门的时候,拉长声音宠溺的喊他的名字。琵琶受不了陵那副扬扬得意,一整天精明能干,却不声张,掩饰那份得意的神气。
麻烦来了的日子,她总不在眼前,因为她在吸烟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特意冷落陵。陵惊讶的看着她,不耐烦起来,头一摔,在眼泪汪汪之前掉过脸去。
“弟弟偷东西。”她告诉珊瑚,“说他拿了炉台上的钱。”
“小孩子也是常有的事。”珊瑚道,“看见零钱搁在那里,随手拿了起来,就说是偷了。他们唐家还不乐得四处张扬。一背上了贼名,往后的日子就难了。”珊瑚像是比刚才更烦恼,“都怪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能劝劝你父亲就好了。鹤伯伯又不在,我也想不到还能找谁。我自己去跟他说,又要吵起来。我不想现在找他吵架,我们正连手打官司,要告大爷。”
“告大爷?”琵琶极为兴奋。
“我们小时候他把我们的钱侵吞了。”
“喔?”
“奶奶过世的时候,什么都在他手里捏着。”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还能要回来么?”
“我们有证据。我现在打官司是因为需要钱,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末一句说得很含糊。
“姑姑以前就知道么?”
“分家的时候我们只急着要搬出来,不是很清楚。你大妈不好相处,跟他们一起住真是受罪。他又是动不动就搬出孔夫子的大道理,对弟弟妹妹拘管得很严苛。你父亲结婚了都还得处处听他的,等他都有两个孩子了,才准他自立门户,我也跟着走了。还像是伤透了他的心呢。”
“我不知道大爷是那种人。”
“喝!简直是伪君子,以前老对我哭。”
“他会哭?”
“哭啊。”珊瑚厌厌的说道,“真哭呢。”
“为什么哭呢?”
珊瑚像是不愿说,还是恼怒地开口了。“他哭因为没把我嫁掉。‘真是我的心事,我的心事啊。我死了叫我拿什么脸去见老太爷?’一说到老太爷就哭了。”
琵琶笑着扮个怪相。
“我那时候长得丑,现在也不好看。可是前一向我又高又胖,别的女孩胳膊都像火柴棍,我觉得自己像一扇门。十三岁我就发育了。奶奶过世以后他们让我去住一阵子,你大妈看见了,大吃一惊,忙笑着说:‘不成体统。’带我到她房里,赶紧坐下来剪布给我把胸脯缚住。她教我怎么缝,要我穿上,这才说:‘好多了。’其实反倒让我像鸡胸。我的头发太厚,辫子太粗,长溜海也不适合我。有胸部又戴眼镜,我真像个欧洲胖太太穿旗袍。”
琵琶只说:“真恐怖。”
“我去看亲戚,人人都漂亮,恨不得自己能换个人。大爷一看见我就说什么心事,没脸见老太爷,噗嗤一声就哭。我受不了,就说:‘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拿起脚就走出房间了。”
末一句声气爽利,下颏一抬,沉着脸。琵琶听出这话就像典型的老处女一听见结婚的反应。“做什么跟我说这些?”意思是与女孩子本人讨论婚姻,不合礼俗。婚姻大事概由一家之主做主,谨池是她的异母大哥,该也是他说了算。这话出自珊瑚之口令人意外,琵琶只觉费解,顿时将她们分隔了两个世纪。
“现在想想,从前我也还是又凶又心直口快。”珊瑚道,似乎沾沾自喜。
“回来之后也没去看过他们。”她往下说,“他们气死了,没拦住我们不让出国去。新房子的老太太也不高兴我们出国。她也是个伪君子,嗳呀!好管闲事,从头到脚都要管。”
“只有我们亲戚这个样子,”琵琶问道,“还是中国人都这样?”
“只有我们亲戚。我们的亲戚多,我们家的,奶奶家的,你妈家的,华北,华中,华南都有,中国的地方差不多都全了。”
“罗家和杨家比我们好一些么?”
“啊!跟他们一比,我们沈家还只是守旧。罗家全是无赖。杨家是山里的野人。你知道杨家人是怎么包围了寡妇的屋子吧。”
“姑姑倒喜欢罗家人。”
“我喜欢无赖吧。话是这么说,我们的亲戚可还没有像唐家那种人。唐家的人坏。”她嫌恶的说,把头一摔,撇过一边不提的样子。
“怎么坏?”
“嗳,看你娘怎么待她母亲。她自己的异母姐妹瞧不起她,说她是姨太太养的,这会子倒五姐长五姐短,在烟铺串进串出的。谁听说过年青的小姐吸鸦片的?——你娘的父亲外面的名声就不好。”莫名的一句,像不愿深究,啜起了茶。
“他怎么了?”
“喔,受贿。”
“他不是德国公使么?”
“他也在国民政府做官。”
“那怎么还那么穷?”
“人口太多了吧。——不知道。”
“我老是不懂四条衡怎么会那么穷。二大爷不是两广总督么?”
“还做了两任。”
“他一定是为官清廉。可是唐家人怎么还会穷?”
“有人就是闹穷。”顿了顿,忽然说道:“写信给你妈可别提弟弟的事。我也跟她说了,说得不仔细,省得让她难过,横竖知道了也没办法。”
琵琶点头。“我知道。”
“我还在想办法。实在找不到人,我得自己跑一趟,就是这种事情太难开口。”半是向自己说话,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忽而又脱口说:“一定是你娘挑唆的,你爸爸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个人的时候脾气倒好。”
“至少没牵连上你。”珊瑚笑道,。也许是你有外交豁免权。你可以上这儿来讲。”
琵琶笑笑,很想说:“也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不像弟弟。我不怕他们,他们反倒有点怕我。”
“当然是你年纪大一点。只差一岁,可是你比较老成。你怎么不说说弟弟?”
“我说了,说了不听。”
“你们姐弟俩就是不亲。”
“我跟谁都说不上话,跟弟弟更说不上。喔,我们有时候是说话,只说看的书跟电影。”
这类话题他也是有感而应,感激她打断了比较刺心的话头。
“好看么?”他拿起一本新买的短篇故事集。
“很好看。”
他好奇的翻了翻。“原来你喜欢这种书。”
“你就爱神怪故事。”
“有些神怪故事写得不错。”
“你喜不喜欢中国嘉宝(指阮玲玉)?”
“嗳哟!”他作怪相,“你喜欢她?”
“嗳。”
“神秘女郎。黑眼圈女郎。你喜欢她?”
“我喜欢她的黑眼圈。”
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然而他总多站一会,摇摇晃晃的,像梯子在找墙靠。然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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