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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当然会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她含糊漫应道。
“也不是不行,她的年纪又不大。”说得轻率,末了声音低了下来,预知凶兆似的。琵琶知道姑姑想什么,荣珠生了自己的孩子,琵琶与陵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洋娃娃坐在床上好两个月,张着腿伸着胳膊要人抱的样子。茫然的笑容更多了一种巫魇的感觉。琵琶走过来走过去,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谁怕你!”心里却碜可可的,仿佛是在挑拨命运。
荣珠也支持榆溪的省俭。他只拖延着不付账,她索性一概蠲削了。
“何干一个月拿五块,之前一向是十块。”陵来向琵琶报告。他在烟铺附近的时候多,家里的情况也知道得多。有天榆溪连名带姓喊他:
“沈陵!去把那封不动产的信拿来。”
陵应了声“喔!”比惯常的轻声要高。走到书桌,拉开抽屉,立刻便把信递了上去。琵琶倒讶异他这么干练。她也发现他在家里更心安理得,像找到了安身立命的角落。烟铺上的三个人是真的一家人。十二岁了,还是大眼睛,小猫一样可爱,太大了不能搂在怀里,可是荣珠问他话,喊他名字声音拖得老长,抚弄似的,哄他说话。
“我听说你娘到哪里都带着陵。”珊瑚笑向琵琶道,“都说把他惯坏了。八成是想:你们都把琵琶当宝,我偏抬举陵。你妈其实一向对你们姐弟俩没有分别。”
“这样才公平。”琵琶道,“我能来这里,他不能来。”
“我听说你娘教陵做大烟泡。”又一次珊瑚忧心的说道:“不该让孩子老在烟铺前转。”
“没有什么关系吧,我们从小闻惯了。”琵琶道,“我喜欢大烟的味道。”
“你喜欢大烟的味道?”
“烟味我都喜欢。”
她没法子让珊瑚了解鸦片是可以免疫的,她倒不会不放心陵。可是听见他学了荣珠的声口,也学着唐家人打鼻子眼里出声,却刺心。
何干一直没说她的工钱减了。有天琵琶愤愤的问她。她扭头看了看,摆手不让她说下去。
“老爷有他的难处。”她低声道。
“凭什么单减你的工钱?”
顿了顿,何干方低声道:“之前一向我就比别人拿得多。”半眨了眨眼。
独有她多拿五块钱,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然后荣珠又打发了打杂的,要浆洗的老妈子做他的活。
“你也可以帮着洗衣服吧?”她向何干说,“小姐和小少爷都大了,不犯着时时刻刻跟着了。”
“是啊,太太!我可以洗衣服。”
为了节省家用,荣珠要秋鹤教她画画,横是他总也来吸大烟,总得从他身上捞回点好处来。
“琵琶也学,她喜欢乱写乱画。”榆溪说。妻女并肩习国画,这想法让他欣慰。
琵琶见过秋鹤的山水画,峰头一团团一束束的,像精雕细琢的发式,缎带似的水流,底下空白处一叶扁舟,上头空白处一轮明月。
“他可是名家,他的画有功力。”珊瑚说过。秋鹤送过她一幅扇面,她拿去配了扇形黄檀木框。
琵琶也猜他是好手。一笔一画潇洒自如,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浑然天成。饱满的墨点点出峭壁上的青苔,轻重缓急拿捏的极有分寸,每一点都是一个完美的梨子。图画本身可能摹的是有名的古画,也不知是融合了多幅名画,许多相似的地方:船、桥、茅舍、林木、山壁。是国画的集句,中国诗独有的特色,从古诗中摘出句子,组合成一首诗,意境与原诗不同。要中国这种历史悠久的国家才能欣赏这样有创意的剽窃。可是有些集句真是鬼斧神工,琵琶心里想。也不知什么原故她却憎厌画也集句。她喜欢自己画,发现世上的好画都有人画过了,沮丧得很。可是国画让她最憎恶的一点是没有颜色,雪白的一片只偶而刷过一条淡淡的锈褐色。真有这样的山陵溪流,她绝对不想去。单是看,生命就像少了什么。
她喜欢秋鹤,却总替他不好意思。榆溪跟荣珠谈起他:
“嗳呀!这个鹤少爷。说是过不下去了,只好让太太回乡下,可是路费上哪筹?又到哪弄钱给她安家?没有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走。住下来,三天两头吵,总是为钱吵。儿子要学费,最小的又病了,姨太太又有喜了。这如今他不得不走,差事又丢了。”
“横竖他的差事也挣不了几个钱。”荣珠道,“政府的薪水少得可怜。”
“嫌少?丢了差事就知道少不少了。嗳哟,他真是一团糟。”
琵琶知道老一辈几乎人人都有两份家。秋鹤伯伯一团糟只是因为供不起。倒许不公平,可是贫穷使得这种事上了台面,更是叫人憎恶。他又是恂恂文士的模样,说话柔声缓气的,更让他像伪君子。他面目黧黑,长脸,戴眼镜,眼睛总钉着地上,仿佛凸着两只眼的马。
他躺在烟铺上,跟榆溪面对面,听他评析政治。榆溪也讲要为族人兴学,在北京城外他们村子里办一所免费的学校。他还计划要保祖坟常青,原有的树木都被农人和士兵砍伐了。秋鹤只偶而咕噜一声。荣珠坐在一隅听着。有机会她倒想像秋鹤的姐姐一样教训他几句,只是秋鹤总对她敬而远之。
每次看见琵琶,他总两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过去。
“小人!”他道。
琵琶喜欢他说“小人”的声口,略透着点骇然,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十四岁的人独特的个性。
“小人。”他恋恋的说,摩挲她的胳膊。
她也见过秋鹤摩挲珊瑚的光胳膊,使她觉得姑姑的胳膊凉润如雪,却不知怎的心里像有虫子蠕蠕爬过。珊瑚倒似不在意,却也略觉得窘。不犯着低头,她也知道自己的胳膊像两根无骨的长麦秆,像要往上攀住棚架的植物。环肥燕瘦,女人女孩,他反正喜欢女人的肌肤,永远贪得无厌,也永远得不到满足。谁也没有那个权利这么贪婪,使自己这么可悲。失去人性尊严总使她生气。她发现脸上的笑容挂不住,可为了不失礼又不得不微笑。她并不掉过脸去看荣珠是不是在看,可是不愿让后母看见她抽开手,免得之后她又带笑问她父亲注意到没有。荣珠不会说她心眼肮脏或是太敏感,只会说她长大了,暧昧的说法。
“嗳,她鹤伯伯不过是喜欢她。”
倒是不假。可是现在他固定来教画,要压下反感特为困难。他终于也察觉到了,深受侮辱。下次来只“嗳”了一声,看也不看她。握着手教画也很勉强,只对着荣珠教课。向后不来了,《芥子园画谱》也只上不了多少。
“鹤伯伯到满洲国去了。”陵又来报告,志得意满的神气。
“真的?”她笑道。
他们在报纸头条上看见满洲国的消息,是日本人扶植的傀儡政权。
“到满洲国去做官。”
“你怎么知道?”
“听人说的。”咕噜一句,避重就轻。
陵一向不发问,榆溪也没有回答他的习惯。琵琶有时会问父亲问题,只是表示友好。
“鹤伯伯怎么到满洲国去了?还忠于溥仪么?”
榆溪头一偏,鄙薄她那种爱国的口吻。“溥仪自己都作不了主。鹤伯伯去是因为得养家。”
亲戚间视此为丑事,虽然对清廷仍是旧情拳拳。“满洲国”三个字狼藉得很。有人彼此埋怨不借贷给秋鹤,逼得他出此下策,尤为怪他两个姐姐。榆溪倒独排众议。亲眼目睹日人入侵,知道满洲国还是开始。中国文人一向兼治文史。孔夫子曾说:“学而优则仕。”(这句应为《论语》。子张”篇中子夏的话。)文人入宦,自然而然。榆溪虽然绝于宦途,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关心国际政治,大量阅读报章,不放过字里行间。他不喊口号,不发豪语,爱国心与别人一般无二,不过他的爱国是政客式的,总得钻缝觅隙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末了割合了整个国家。他给陵请了日本先生。陵并不认真学。也许是耻于学日文。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到念书上,他也不爱英文,也不爱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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