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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26)



“会这么鬼鬼祟祟溜进男人屋里,只怕不是什么红姑娘。”露道。

“这表示你们榆溪倒是个多情种子。”国柱吃吃笑,“念旧。不是纨袴子弟,倒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行了,行了。你掀了他的底,再帮他说好话他也不会感激你。”

“我可没有,是他自己说的。”

露要佟干放回去的淡紫色伞末了终于消失了。

十二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她带着儿子另外住,儿子也是丫头生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胖,总挂着笑脸,戴一副无框眼镜。

“打麻将吧?”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麻将”两个字一气说完,斜睨一眼,邀请似的。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她也跟着去。

“真怕坐在她旁边。”珊瑚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他说什么?’‘她说什么?一”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

“让露说,”珊瑚道,“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

“没人逼着你听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烦说,却又忍不住打岔:“还不到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别张片子了。”她将钢琴椅挪到房间正中央,拍拍椅面。“来,我学给你看。”

“不犯着你学给我看,我刚看过。”

“雪渔太太,来这儿坐。”

雪渔是罗侯爷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着过来,坐下来,伛偻着肩,紧握着两手放在膝上,捧着灰色丝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头。“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不跟他说话。他叫‘薇拉——’她叫什么来着,珊瑚?是薇拉吧?对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爱。”她伸手越过雪渔太太的头,搂她的肩。

雪渔太太板着脸,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我要做什么?”

“你还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末了还是她母亲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露真会演戏。”雪渔太太道。

“有人就说我真应该去演电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见的一个人。”珊瑚道。

“他想介绍我一个拍电影的。”

“怎么都不听见珊瑚遇见什么人?”雪渔太太突然问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话:“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露笑道:“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珊瑚没接这个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来谈论的女孩子一样缄默不语。

雪渔太太猜测出洋这么多年,露必定谈过恋爱。她欢喜她这点,像是帮所有深闺怨妇出了口气。这里像是开了一扇门,等着她去探索,可是碍着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罢。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欢媒人。”

“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

“人家都看着我们觉得神秘。”珊瑚道,“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雪渔太太笑道:“真这么说?”

“现今都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现在还是哪个女人不要了,也往国外送。”露道。

“他们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说是去考察,还不是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还不止是为面子,还为了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不是家里有钱。”

“我就没钓着。”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厉害了。”雪渔太太道,“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怪人家说: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给比她们高的,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珊瑚道。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雪渔太太问道,对象是露,不是珊瑚。这话不该她答。

“洋人也是各式各样。”露道,“也不能随便就嫁。”

“别那么挑眼。‘千拣万拣,拣个大麻脸。”

“最气人的是我们的亲戚还说珊瑚小姐不结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

“话可是你亲弟弟说的。”珊瑚打鼻子里哼一声,“说是同性恋爱。”

“他学了这么个时新的词,得意得不得了。”露道。

“我就不懂,古时候就没有什么同性恋爱,两个女人做贴心的朋友也不见有人说什么。”珊瑚道。

“古时候没有人不结婚,就是这原故。”雪渔太太道,“连我都嫁了。”

“是啊,现在为什么有老处女?”珊瑚道。

“都怪传教士开的例。”雪渔太太道。

“老处女在英语里可不是什么好话。”露道,“这里就不同了。处女‘冰清玉洁’,大家对一辈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

“是因为太稀罕了。”珊瑚道。

“也是因为新思想和女权的关系。”露道。

“嗳,叫人拿主意结婚不结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渔太太道。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结婚。”珊瑚道。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雪渔太太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珊瑚小姐是抱独身主义。”

“这又是一个新词。”

“听说抱独身主义就在小指头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

何干端了盘炸玉兰片进来,是她的拿手菜。

“小琵琶,”雪渔太太一壁吃一壁说道,“她像谁?像不像姑姑?”

“可别像了我。”珊瑚道。

“她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

琵琶小时候面团团的,现在脸瘦了,长溜海也剪短了,把眼里那种凝视的精光也剪了。现在她永远是笑,总告诉她别太爱笑,怕笑大了嘴。

“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样还好。”

“嗯,哪样好?”雪渔太太身子往前倾,很服从的说。

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的时候,永远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摄魄,调皮而又哀愁,海一样变化万端,倒许她母亲发现了。

“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样好。”

“你就说吧。”雪渔太太咕噜着。

“你猜。”

“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她确实不像陵有对招风耳,又怎么样?陵有时睡觉一只耳朵还向前摺,还是一样好看。

“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说是什么吧。”雪渔太太恳求道。

“她的头。”露道,手挥动,像揭开面纱。

“她的头好?”

“她的头圆。”

雪渔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嗳,圆。”仿佛有点失望,“头要圆才好?”

“头还有不圆的?”珊瑚道。

“当然有。”露圣明的说道。

琵琶与陵每个星期上两堂英语课。露把自己的字典给了他们。翻页看见一瓣压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纸。

“在英国一个湖边捡的。好漂亮的深红色玫瑰,那天我记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

琵琶看着脉络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泪滚了下来。

“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说,“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这种事才值得哭。现在的人不了,不像从前,诗里头一点点小东西都伤感,季节变换,月光,大雁飞过,伤春悲秋,现在不兴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会说女人软弱。”

琵琶得了夸奖,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会儿。虽然哭的理由过时了。

“记得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尔湖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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