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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24)



“我老以为英国天气好,法兰西老是下雨。”她这完全是望文生义,英国看上去有蓝蓝的天红屋顶洋房,而法兰西是在室内,淡紫红色的浴室贴着蓝色磁砖。

“不对,正相反,法兰西天气好,英国老是下雨。”

“真的?”琵琶道,努力吸收。

“志远来了。”葵花穿过卧室进来。

露隔着关闭的浴室门交代了他一长串待取的东西。他回来了,颤巍巍抱着高高一叠翻译的童书和旅游书,都是给琵琶和陵看的,可是琵琶还是喜欢她母亲的杂志。有一篇萧伯纳写的《英雄与美人》翻译小说在连载。情节对话都不大看得懂,背景却给迷住了。保加利亚旧日的花园早餐,碧蓝的夏日晴空下,舞台指导有种惊妙的情味与一种奶油般浓郁的新鲜,和先前读过的东西都两样,与她的新家的况味最相近。

葵花有天立在浴室门口哭,只有这时候是个空档。

“他家里人说要不是娶了个丫头,差事就是他的了。”她说。

“什么差事?”露说,“北洋政府没了。就算八爷帮他荐了事,现在也没了。”

“他们说的是将来。”

“谁还管什么将来。再说,一离了这个屋子,谁知道你的出身。”

“他们说他这辈子完了。”

“他们是谁?他父母么?”

葵花不作声。

“他们早该想到才对,当初我问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乐得讨个媳妇,一个钱也不出,现在倒又后悔了?”

“他们倒不是当着我的面说。”

“要是因为还没抱孙子,也不能怪你。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们还年青,急什么?别理他们,志远不这么想就行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只是说气话。你怎么会不知道。”

葵花只是哭。

“也许是我做错了,让你嫁得太匆促。你也知道,我不敢留你一个人。你们两个都愿意,志远又是个好对象,能读能写,不会一辈子当佣人。还没发达就会瞧不起人,那我真是看错他了。”

“他倒没说过什么。”

“那你还哭个什么劲,傻丫头?”

“他希望能在南京找事。”

“南京现在要找事的人满城都是。”

“求小姐荐事。”

“现在是国民政府了,我们也不认识人了。”

“求小姐同珊瑚小姐说句话?”

“珊瑚小姐也不认识人了。时势变了。你不知道,志远应该知道。能帮得上忙我没有不尽力的,可是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找不到事,他倒想开爿小店。”

“外行人开店风险可不小。”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他有个朋友,也是做生意的,说小杂货铺蚀不了本。”

最后他们跟露和珊瑚借钱开了店,总会送礼来,极难看的热水瓶和走味的蜜饯。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去过店里一次,到上海城的另一头顺路经过。在店里吃茶吃蜜饯。老妈子们也掏腰包买了点东西,彼此多少牺牲一点。

志远夫妻来得少了。店里生意不好。终于关了店,回南京跟他父母同住。

十一

陵的生日琵琶送了他一幅画。画中他穿着珊瑚送的西装,花呢外套与短袴,拿着露送的空气枪,背景是一片油绿的树林。他应该会喜欢。画搁在桌上,他低着头看。她反正不相信他会说什么,一会才恍然,他没有地方放。

“要不要收进我的纸夹里?”

“好。”他欣然道。

她并没有补上“画还是你的”这句话,知道他并不当画像是他的东西。一天她忘了将一张画收进纸夹里,第二天到饭厅去找,她总在饭厅画画。画搁在餐具橱上,拿铅笔涂上了一道黑杠子,力透纸背,厚纸纸背都倒凸了出来。是陵,她心里想,惊惧于他的嫉恨。这次她也同陵一样不作声。

姑姑练钢琴,她总立在一旁。她要母亲姑姑知道她崇拜她们。她们也开始问:

“喜欢音乐还是绘画?”

她们总问这类的问题,就跟她父亲要她选金镑和银洋一样。选错了就嫌恶的走开。

“喜欢姑姑还是我?”露也这么问。

“都喜欢。”

“不能说都喜欢,总有一个更喜欢的。”

喜欢母亲吧。当然是她母亲。可是母亲姑姑是二位一体,总是两人一块说,从她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如今她们又代表了在她眼前开展的光辉新世界。姑姑一向是母亲的影子。

“画姑姑的腿。”露说,“你姑姑的一双腿最好看。”

珊瑚双腿交叉。“只画腿,别画人。”

琵琶并不想画姑姑的胸部与略有点方的脸。除了画母亲之外,她只画九、十岁的孩子,与她同龄的。可是一张画只画腿并不容易。她卯足了劲,形状对了,修长,越往下越细,略有点弧曲,柔若无骨,没有膝盖。

最后的成品拿给珊瑚看,她漫不经心的咕噜:“这是我么?”并不特为敷衍琵琶,琵琶还是喜欢她。她当然知道她与母亲有点特殊关系。说不定说喜欢姑姑她母亲不会不高兴。她母亲长得又美,人人喜欢,琵琶是不是最喜欢她应该不要紧。

“我喜欢姑姑。”她终于说了。

珊瑚脸上没有表情,也不说什么。露似乎也没有不高兴。

又得选音乐与绘画了。“不想做音乐家不犯着学钢琴。”露说。琵琶三心二意的。一天珊瑚放了张古典乐唱片,又放了张爵士乐。

“喜欢哪一个?”

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比较,小提琴像哭泣,幽幽的,闪着泪光,钢琴叮叮咚咚的像轻巧的跳跃。她母亲总是伤青春之易逝,悲大限之速至,所以哀伤的好。

“喜欢第一个?”

她们都没言语。琵琶知道这一次猜对了。

她们带她去音乐会。

“好贵,不为了你对音乐有兴趣,我也不肯带你去。”露说,“可是你得乖乖的,绝对不可以出声说话。去的人多半是外国人,别让人家骂中国人不守秩序。”

琵琶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三个钟头。中场休息时间也不作声,顶佩服自己的能耐。却听见露和珊瑚咬耳朵:“看那个红头发。”琵琶问,“哪一个?”

“前排那一个。”

她在灯光黄暗的广厅里极目寻找,大红的头颅应该不难找。

“哪里?哪一边?”

“别指。”

离开的时候她还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红头发的人。忍受了三个钟头格律的成份过多的声响,像一支机械化部队制伏全场听众,有洋台、柱子、涡卷装饰、灯光昏黄的广厅像老了几百岁。

坐进汽车里,琵琶问道:

“那个女人的头发真是红的?”

“真的。”

“跟红毛线一样红?”

“嗳,很红很红。”

她想像不出,也知道颜色方面连母亲也不能轻信。

“想做画家还是音乐家?”

她一直到看了一部电影才决定了。电影说的是一个贫困的画家,住在亭子间,竖起大衣领子御寒,炉子里没有煤,女朋友也弃他而去。她哭了,往后好两天还是一提到就掉泪。

“做画家就得冒着穷愁潦倒的风险。”露说。

“我要做音乐家。”她终于说。

“音乐家倒不会受冻,都在有热气的大堂里表演。”露说。

“音乐家有钱。”珊瑚说,“没有钱根本不可能成音乐家。”

她们送她去上钢琴课。

“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露说,“自己擦灰尘,小心别刮坏了。爱惜你的琴,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我要你早早决定,才能及早开始。像我们,起步得迟了,没有前途了。我结了婚才学英文,就连中文吧,我喜欢读书,可是十四岁了连学堂也嫌老不收。”

“我也是。十四岁,正是有兴趣的年纪。”珊瑚说。

“想不想上学?”露问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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