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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有一个还会打针?”
何干也低声答道:“不知道,老太太。”
“我就担心这个。抽大烟是一回事,吗啡又两样了。”
“要是老太太下回见着了,倒可以说两句。我们做底下人的是不敢说什么的。”
“嗳,老何!我只是伯母,伯母能说的也不多。你们太太也该回来管管了。”
“是啊,太太回来就好了。”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何。那么年轻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
“可不是哩,老太太。”
“嗳呀,老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操心。将来叫我拿什么脸见他母亲?”她不想说等她死后。
何干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跟榆溪的母亲素来也不往还。至少从她口里打听不到什么。现实是何干真的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碰上这种时候就可以老实的说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为了乱说话而惹恼了老爷。
“只希望老太太能说句话。”她说,伤惨的笑着。
“让那个男佣人给姨太太打针,也不看地方。”老太太着恼的说,“她也吃大烟吧?”
“我们不知道。”何干低声说,像是刚说了什么秘密。
“一定也吃,才会带坏了他。”老太太叹气,“还亏你们这些老人来照顾孩子。”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么东西跟他们要,家里没有的就叫人买去。”
榆溪来了半个钟头,何干带着孩子在屋子的另一处。他从不带老七来,怕她受不了新房子的规矩,新房子里姨太太们都是安分守己的。榆溪和老七有自己的朋友,不过他要她跟她的姐妹们都不来往了,因为她们还是堂子里的。他本人也跟朋友渐行渐远,想安顿下来,俭省度日,所以才不要小公馆,搬回家来住。这一向见的人也少了。老七也不能跟男人调笑,惹他妒忌。她很高兴能哄得他花大钱,像是过年去赌钱。两人志同道合,孟浪鲁莽,比什么时候都要亲密。有个朋友正月里终日不闭户,他们天天去,债台高筑,终于吵了起来。
她照堂子的规矩活动都在里间,没有兴趣向外扩展。大理石面的黄檀木五斗柜上搁着进口的银盥洗用具,每个堂子里的姑娘都有:高水罐,洗脸盆,漱盂,肥皂盒。她在中央的桌子吃饭,梳妆台镜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斜签着身子,乏味的拨着碗里的热茶泡饭。堂子里的姑娘吃得很简单,只有几样卤菜或是咸鸭蛋。她也只知道这种生活。榆溪烟瘾过足了,从烟炕上起来,同她一齐吃饭,像独获青睐的客人。日子像是回到了过去,宾客都散了之后的一刻温柔,静静坐下来吃卤菜粥或茶泡饭。有时鸨母也一块吃,他也不介意,觉得像一家人。连丫头也曾没规矩的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他也很喜欢。但是老七离了堂子之后唯一的改变就是容不下别的女人接近两人的生活。
两个烧大烟的仆人一个高瘦一个极矮,滑稽的组合。有一次矮子把长子挤走了,没几个月又回来了。老妈子们总说矮子会待得久。“矮子肚里疙瘩多。”葵花说。
一般的佣人总跟佞幸的人尽量少来往,遵守孔教的教诲,敬鬼神而远之。可是矮子爱打麻将。男佣人的屋里一张起桌子,他准在,怒视着牌,嘴里骂骂咧咧的,扬言再也不打了。
“不打只有一个法子,剁了十根指头。”厨子老吴说,“看见易爷的手了不?”他问打杂的小厮。
矮子有次戒赌,自己说是输光了家产,恨得剁下了左手无名指,作为警惕。
“他九根指头打得比十指俱全还好。”志远说。
矮子懊恼的笑笑,麻点桔皮脸发着光,更红了。琵琶和陵总吵着要他的手看,那只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光滑,泛着青白色。他也让他们摸。他也同老佣人一样应酬他们,尽管知道孩子其实无用。
长子就不浪费时间应酬,只是拖着脚在老爷的套间进进出出,谁也不理。他的肩膀往上耸,灰长袍显得更长。脸色白中泛青,眼神空洞,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觉得空空的眼窝里吹出了一阵寒风。他坐在烟炕前烧大烟,听老爷谈讲,偶而咕噜一句,淡然笑笑,两丸颧骨往上耸动。套间里说的话只有榆溪和烧大烟的两个男佣人知道。老七跟他现在已经不说话了。只有榆溪压住一边鼻孔清鼻子才会打破房里的寂静。
老七的父亲住在穿堂尽头一个小房间里。
“听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老妈子们低声咕哝,“小时候把她卖到堂子里的。”她们并不奇怪老七怎么会养着他。谁都需要有个人。他是条大汉,一张灰色大脸,跟烧大烟的长子一样,也穿灰布长袍,拖着脚在他女儿房里掩进掩出的,悄然无声。榆溪很不喜欢他也吃大烟,经常短缺,四处搜刮他们吃剩下的。烧大烟的佣人把烟盘拿出来清理,就放在穿堂的柜子上,知道老头子会把烟枪刮干净。实在没法了,他也会到女儿房里,低着头,淡淡笑着,谁也不看,从银罐里倒出点鸦片烟到自己的土罐里。他来去都像鬼影,仿佛京戏管舞台的,堂而皇之就在观众眼前搬道具。
老七收容了一个自己的侄子。也不知是谁带来的,也不知是她让人去领来的,屋子里就这么多出了一个孩子,矮胖结实,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果。老头子在穿堂上忙着刮烟枪挖烟灰吃,小男孩站在旁边猛吸鼻涕。
“老子都不是亲老子,侄子还会是亲侄子?”老妈子们一头雾水。
“她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有个兄弟?难道是老东西的孙子?”葵花说。
“老东西不怎么管他,可怜的东西。”佟干说。
“他总是冷的样子。”何干说,“棉袄不够暖。”
“他姑妈也不管。”佟干说。
葵花说:“她不会是要领养这个乌龟吧?”拉皮条的也叫乌龟,男人娶了不守妇道的老婆也是乌龟。
秦干说:“那种人谁也说不准。今天想个孩子玩玩,明天就丢到脖子后头了。”
葵花明白她的意思。“是啊,这一向也不要琵琶小姐了。”
“正好。”何干说,半眨了眨眼,机密似的。
男佣人的猜臆就更天马行空了。“是她儿子。堂子里的姑娘很多都有私孩子藏在乡下还是自己的小屋里。她可不是刚出道的雏。”
他们只是说着玩。看起来也不像。老七并不特为照顾侄子,让他跟着老头子吃睡,眼不见为净。他们是她收集的破布,给她取暖,却也让她恶心。
“他真好玩。”琵琶跟弟弟说新来的男孩子。
“他好胖。”她弟弟说,两人都笑。男孩比他们俩小一点,像个洋娃娃,也像小丑。他们总想去跟他说话,可是不犯着老妈子们告诫也知道不行。他是另一边的人。
七
“先生来了!”老妈子们快心的道,“先生来了就好了。都归先生管。先生有板子,不听话就挨板子。”
板子是一块木板,专打犯人屁股,打学生手心。琵琶只是笑笑,表示不屑理会,可是同样的笑话说了又说,本来就不好笑,再后来就更笑不出来了。她和弟弟在后院玩,厨子蹲在水沟边刮鱼鳞,忽然抬头,眼睛闪过会心的一笑,唱道:“先生来了!”
楼下收拾了房间当课室,是当过书童的王发把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老妈子们带孩子们进来看。
“看见没有?”秦干指着先生案上的板子。没有琵琶想像中大,六寸长,一块不加漆的木头,四角磨光了,旧得黑油油的,还有几处破裂过,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已经又磨光了。搁在铜器磁器间极不相称,像是有什么法力,巫医的细枝或是圣骨搁在礼器里。
“看见板子了么,大姐?”何干问道。琵琶假装不理会,心里还是吊着水桶似的。
生平第一次琵琶与陵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先生来的前一晚,姐弟俩默默看着老妈子收拾冬衣,诀别似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两人的衣服堆在椅子上,穿旧了的织锦漾着光,丝缎里子闪着红艳。那是晚餐后,电灯暗了,金褐色的光,像是要烧坏了。世界弥漫着一股无以言之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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