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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当下言归于好,一同吃了晚饭。流苏表面上虽然和他热了些,心里却怙胺
著∶他使她吃醋,无非是用的激将法,逼著她自动的投到他怀里去。她早不同他好
,晚不同他好,偏拣这个当口和他好了,白牺牲了她自己,他一定不承情,只道她
中了他的计。她做梦也休想他娶她。……很明显的,他要她,可是他不愿意娶她。
然而她家里穷虽穷,也还是个望族,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他担当不起这诱奸的罪
名。因此他采取了那种光明正大的态度。她现在知道了,那完全是假撇清。他处处
地方希图脱卸责任。以后她若是被抛弃了,她绝对没有谁可抱怨。
流苏一念及此,不觉咬了咬牙,恨了一声。面子上仍旧照常跟他敷衍著。徐太
太已经在跑马地租下了房子,就要搬过去了。流苏欲待跟过去,又觉得白扰了人家
一个多月,再要长住下去,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进退两难,
倒煞费踌躇。这一天,在深夜里,她已经上了床多时,只是翻来覆去。好容易朦胧
了一会,床头的电话铃突然朗朗响了起来。她一听,却是柳原的声音,道∶“我爱
你。”就挂断了。流苏心跳得扑通扑通,握住了耳机,发了一回愣,方才轻轻的把
它放回原处。谁知才搁上去,又是铃声大作。她再度拿起听筒,柳原在那边问道∶
“我忘了问你一声,你爱我么?”流苏咳嗽了一声再开口,喉咙还是沙哑的。她低
声道∶“你早该知道了。我为什么上香港来?”柳原叹道∶“我早知道了,可是明
摆著的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
流苏道∶“怎见得我不?”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
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著我讲
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
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
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
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
主似的!”
流苏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
著大弯子!什么做不了主?连我这样守旧的人家,也还说”初嫁从亲,再嫁从身”
哩!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你自己不能做主,谁替你做主?”柳原冷冷地道∶“你
不爱我,你有什么办法,你做得了主么?”流苏道∶“你若真爱我的话,你还顾得
了这些?”柳原道∶“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犯不著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
人来管束我。那太不公平了。对于你,那也不公平。噢,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
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流苏不等他说完,啪的一声把耳机掼下了,脸气得通
红。他敢这样侮辱她!他敢!她坐在床上,炎热的黑暗包著她像葡萄紫的绒毯子。
一身的汗,痒痒的,颈上与背脊上的头发梢也刺恼得难受。她把两只手按在腮颊上
,手心却是冰冷的。
铃又响了起来。她不去接电话,让它响去。“的铃铃……的铃铃……”声浪分
外的震耳,在寂静的房间里,在寂静的旅舍里,在寂静的浅水湾。流苏突然觉悟了
,她不能吵醒了整个的浅水湾饭店。第一,徐太太就在隔壁。她战战兢兢拿起听筒
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
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
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著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
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
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著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
,轻轻挂断了。流苏用颤抖的手从褥单上拿起她的听筒,放回架子上。她怕他第四
次再打来,但是他没有。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
第二天早上她也不敢问他,因为他准会嘲笑她━━“梦是心头想”,她这么迫
切地想念他,连睡梦里他都会打电话来说“我爱你”?他的态度也和平时没有什么
不同。他们照常的出去玩了一天。流苏忽然发觉拿他们当做夫妇的人很多很多━━
仆欧们,旅馆里和她搭讪的几个太太老太太。原不怪他们误会。柳原跟她住在隔壁
,出入总是肩并肩,夜深还到海岸上去散步,一点都不避嫌疑。一个保姆推著孩子
的车走过,向流苏点点头,唤了一声“范太太”。流苏脸上一僵,笑也不是,不笑
也不是,只得皱著眉向柳原□了一眼,低声道∶“他们不知道怎么想著呢!”柳原
笑道∶“唤你范太太的人,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唤你做白小姐的人,才不知道他们
怎么想呢!”
流苏变色。柳原用手抚摸著下巴,微笑道∶“你别枉担了这个虚名!”
流苏吃惊地朝他望望,蓦地里悟到他这人多么恶毒。他有意的当著人做出亲狎
的神气,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
娘,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然而她如果迁就了他,不但前功尽弃,以
后更是万劫不复了。她偏不!就算她枉担了虚名,他不过口头上占了她一个便宜。
归根究底,他还是没得到她。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
,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
她打定了主意,便告诉柳原她打算回上海去。柳原却也不坚留,自告奋勇要送
她回去。流苏道∶“那倒不必了。你不是要到新加坡去么?”柳原道∶“反正已经
耽搁了,再耽搁些时也不妨事,上海也有事等著料理呢。”流苏知道他还是一贯政
策,唯恐众人不议论他们俩。众人越是说得凿凿有据,流苏越是百喙莫辩,自然在
上海不能安身。流苏盘算著,即使他不送她回去,一切也瞒不了她家里的人。她是
豁出去了,也就让他送她一程。徐太太见他们俩正打得火一般的热,忽然要拆开了
,诧异非凡,问流苏,问柳原,两人虽然异口同声的为彼此洗刷,徐太太哪里肯信
。
在船上,他们接近的机会很多,可是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
板上的月色。他对她始终没有一句扎实的话。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
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到了上海,他送她到家,自己没有下车。白公馆里早有了耳报神,探知六小姐
在香港和范柳原实行同居了。如今她陪人家玩了一个多月,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
分明是存心要丢白家的脸。
流苏勾搭上了范柳原,无非是图他的钱。真弄到了钱,也不会无声无臭的回家
来了,显然是没得到他什么好处。本来,一个女人上了男人的当,就该死女人给
当给男人上,那更是淫妇如果一个女人想给当给男人上而失败了,反而上了人家
的当,那是双料的淫恶,杀了她也还污了刀。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
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