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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人生(75)



大号救生艇已经坐满了人。克利斯青又指名叫回三个人,一个修理枪械的,两个小木

匠,少了他们不行,职位较高的又不放心。三人只得又走上跳板。

“反正已经坐不下了,”布莱安慰他们,“小子,别怕,我只要有一天回到英国,我要

替你们说话。”

傅莱亚要求让他也留下来,布莱也叫他不要走,但是克利斯青硬逼着他下去。

布莱最后向克利斯青说:“你这样对待我,还报我从前对你的友谊,你认为是应当

的?”

克利斯青感到困扰,脸上看得出犹疑的神气。“这——布莱船长——就是!就是这一

点!——我实在痛苦——。”布莱知道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默然下船。

这最后两句对白值得玩味。如果他们有过同性恋关系,布莱又还想利用职权逼他重温旧

梦,他还会感念旧恩?早已抵销了。书中在他回答之前加上一段心理描写:他困惑,因为报

复的代价太高,同船友伴极可能死掉一半,另一半也永远成了亡命者,但是底下答复的语气

分明是对布莱负疚,扯不到别人身上。李察浩似乎也觉得这一节对白证明他们没有同性恋,

推翻了他的理论,因此不得不加以曲解。

撇开同性恋,这本书其实把事件的来由已经解释得相当清楚。叛变与事后自相残杀同是

杨唆使。书中称为“这阴暗的人物”,只是一个黑色剪影。他是这批人里面唯一的一个青年

知识分子,在辟坎岛上把能记忆的书全都写了下来。近代名著《凯恩号叛变》里面也有个类

似的角色,影片中由弗莱·麦克茂莱演,是个文艺青年,在战舰上任职,私下从事写作。大

家背后抱怨船长神经病,他煽动这些青年军官中职位最高的一个——范强生饰——鼓励他叛

变,后来在军事法庭上受审,竟推得干干净净。这本书虽然是套邦梯案,比李察浩的书早二

十年,不会知道杨的事,纯是巧合,不过是讽刺知识分子夸夸其谈,不负责任。杨比他复

杂,为了朋友,把自己也葬送在里面,后来也是因为失去了这份友谊而衔恨。不知道是否与

他的西印度血液受歧视有关?

叛变固然是杨的主意,在这之前克利斯青已经准备逃亡。问题依旧是他与布莱之间的局

面,何至于此?

这条船特别挤,船身不到九丈长,中舱全部辟作花房,因为盆栽的面包果树溅上一滴海

水就会枯萎。剩下地方不多,挤上差不多五十个人。现代港台一带的机帆船也许有时候更

挤,但是航程短,大概只有潜水艇与太空船上的情形可以比拟。布莱唠叨,在这狭小的空间

内被他找上了,真可以把人嘀咕疯了。

克利斯青人缘奇佳,布莱一向不得人心,跟库克的时候也就寡言笑,三句不离本行。同

性的朋友也往往是“异性相吸”,个性相反相成。布莱规定傅莱亚与医生跟他一桌吃饭,显

然也需要年纪较大、阅历深些的人作伴,无奈他实在跟人合不来,非得要像克利斯青这样的

圆融的青年迎合着他,因此师徒关系在他特别重要。当然也是克利斯青能吃苦,粗细一把

抓,没有公子哥儿习气,他自己行伍出身的人,自然另眼看待。但是邦梯号一出大西洋就破

格提升,李察浩认为是他们这时候发生了更进一层的关系,其实是针对傅莱亚。如莫礼逊札

记中所说,越过傅莱亚头上,是一种侮辱。

一到塔喜堤,布莱什么都交给下属。也不去查考——也许是避免与他们那些女人接触—

—连救生艇蛀穿了也直到叛变那天才发觉。他非常欣赏当地的女人,而一人向隅,看不得大

家狂欢半年,一上船就收拾他们。对克利斯青却是在塔喜堤就骂,想必因为是他的人,所以

更气他。克利斯青“爬得高跌得重”,分外羞愤。恩怨之间本来是微妙的,很容易就一翻身

倒了个过。至于有没有同性恋的暗流,那又是一回事,即有也是双方都不自觉的。

三○年间诺朵夫等二人写《叛舰喋血记》,叛逆性没有现在时髦,所以替克利斯青掩

饰,再三声明他原意只是把布莱手镣脚铐押送回国法办。“手镣脚铐”是傅莱亚提出的处置

布莱的办法,但是当然没有建议克利斯青送他回国自投罗网。改为克利斯青的主张,把他改

成了个浑小子,脑筋不清楚。

这本书最大的改动是加上一个虚构的白颜,用他作第一人称,篇幅也是他占得最多,是

主角身份,不仅是叙述者。历史小说用虚构的人物作主角,此后又有“永远的琥珀”,但那

是公认为低级趣味的,而《叛舰喋血记》在通俗作品中评价很高。自序里说明白颜是根据海

五德创造的。海五德为什么不合适,没提,当然是因为他在事变中态度暧昧,理由是年幼没

经过事。他十六岁,但是很聪明,后来在塔喜堤住了两年,还编字典。那天的短暂痴呆症似

是剧烈的内心斗争,暂时瘫痪了意志。也许是想参加叛变而有顾虑,至少希望置身事外。

白颜就完全是冤狱,本来是跟布莱走的,不过下去理行李的时候,想抓住机会打倒看守

夺枪,所以来迟一步,救生艇已经坐满了人。布莱叫他不要下船,答应回国代为分说。这是

借用其他三个人的事,小木匠等三人已经上了小船又被克利斯青唤回。被唤回是没办法,换

了迟到的人,布莱多少有点疑心,不会自动答应代为洗刷,而又食言。

两位作者为了补这漏洞,又加上事变前夕布莱恰巧听见白颜与克利斯青在甲板上谈话,

又偏只听见最后一句“那我们一言为定”,事后思量,误以为是约定谋反,因此回国后不履

行诺言,将白颜列入叛党内。叛变两章根据在场诸人口述,写得生龙活虎,只有这一段是败

笔,异常拙劣牵强。

我看的是普及本,没有序,所以直到最近看见李察浩的书,船员名单上没有白颜,才知

道原来没有这个人。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所有白颜正传的部分都特别沉闷乏味:寡母请吃

饭,初见布莱;母子家园玫瑰丛中散步谈心;案发后,布莱一封信气死了美而慧的母亲;出

狱回家,形单影只,感慨万千,都看得人昏昏欲睡。

邦梯号上人才济济,还有个现成的叙述者莫礼逊,许多史料都来自他的札记。他约有三

十多岁,在水手中算老兵了,留着长长的黑发。傅莱亚显然信任他,一出事就跟他商量“反

叛变”,他根据常识回答:“已经太晚了。”但是他第一个动手帮助船长一行人,向救生艇

上投掷器材食物,扛抬食水。那天他的客观冷静大胆,简直像个现代派去的观察者。在法庭

上虽然不像海五德有人撑腰,两人都应对得当,判绞获赦。但是在小说家看来,这些人统不

合格,必须另外编造一个定做的小纸人,为安全便利起见,长篇大论写他,都是任谁也无法

反对的事,例如把海五德年纪加大三岁,到了公认可以谈恋爱的年龄,不致于辜负南海风

光,使读者失望。但是就连这场恋爱也无味到极点,足够向当时美国社会各方都打招呼,面

面俱到。船员中只有他与塔喜堤女人结婚,而他这样母子相依为命,有没有顾虑到母亲是否

赞成,竟一字不提。虽然是土俗婚礼,法律上不生效,也并没有另外结婚,而她也识相,按

照电影与通俗小说中土女与东方女性的不成文法,及时死去,免得偕同回国害他为难。他二

十年后才有机会回塔喜堤,听见说她早已亡故,遗下他的一个女儿,就是那边走来的一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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