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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他留下的一点骨血,即使那孩子是旁的女人为他生的。
《桃李争春》是根据美国片《情谎记》改编的,可是它的题材却贴恋着中国人的心。这
里的贤妻含辛茹苦照顾丈夫的情人肚里的孩子,经过若干困难,阻止那怀孕的女人打胎。—
—这样的女人在基本原则上具有东方精神,因为我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是以宗祠为重。
在今日的中国,新旧思想交流,西方个人主义的影响颇占优势,所以在现代社会中,这
样的妇女典型,如果存在的话,很需要一点解释。即在礼教森严的古代,这一类的牺牲一己
的行为,里面的错综心理也有可研究之处。《桃李争春》可惜浅薄了些,全然忽略了妻子与
情妇的内心过程,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导演李萍倩的作风永远是那么明媚可喜。尤其使男性观众感到满意的是妻子与外妇亲狎
地,和平地,互相拥抱着入睡的那一幕。
有这么一个动听的故事,《桃李争春》不难旁敲侧击地分析人生许多重大的问题,可是
它把这机会轻轻放过了。《梅娘曲》也是一样,很有向上的希望而浑然不觉,只顾驾轻车,
就熟路,驰入我们百看不厌的被遗弃的女人的悲剧。梅娘匆匆忙忙,像名人赴宴一般,各处
到了一到——她在大雨中颠踬,隔着玻璃窗吻她的孩子,在茅芦中奄奄一息,终于死在忏悔
了的丈夫的怀中,在男人的回忆里唱起了湖上的情歌。合法的传奇剧中一切百试百验的催泪
剂全在这里了,只是受了灯光的影响,演出上很受损失。
多半是因为这奇惨的灯光,剧中所表现的“欢场”的空气是异常阴森严冷。马骥饰台基
的女主人,那一声刻板的短短的假笑,似嫌单调。严俊演反角,熟极而流。王熙春未能完全
摆脱京戏的拘束。仓隐秋演势利的小学校长,讽刺入骨,偷了许多的场面去——看得见的部
分几乎全被她垄断了。陈云裳在《桃李争春》里演那英勇的妻,太孩子气了些。白光为对白
所限,似乎是一个稀有的朴讷的荡妇,只会执着酒杯:“你喝呀!你喝呀!”没有第二句
话,单靠一双美丽的眼睛来弥补这缺憾,就连这位“眼科专家”也有点吃力的样子。
走!走到楼上去
我编了一出戏,里面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和亲戚闹翻了,他愤然跳起来道:“我受
不了这个。走!我们走!”他的妻哀恳道:“走到哪儿去呢?”他把妻儿聚在一起,道:
“走!走到楼上去!”——开饭的时候,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下来的。中国人从《娜拉》一
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年极深的印象。报上这一
类的寻人广告是多得惊人:“自汝于十二日晚九时不别而行,祖母卧床不起,母旧疾复发,
合家终日以泪洗面。见报速回。”一样是出走,怎样是走到风地里,接近日月山川,怎样是
走到楼上去呢?根据一般的见解,也许做花瓶是上楼,做太太是上楼,做梦是上楼,改编美
国的《蝴蝶梦》是上楼,抄书是上楼,收集古钞是上楼(收集现代货币大约就算下楼了),
可也不能一概而论,事实的好处就在“例外”之丰富,几乎没有一个例子没有个别分析的必
要。其实,即使不过是从后楼走到前楼,换一换空气,打开窗子来,另是一番风景,也不
错。但是无论如何,这一点很值得思索一下。我喜欢我那出戏里这一段。
这出戏别的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很愉快,有悲哀,烦恼,吵嚷,但都是愉快的烦恼与吵
嚷,还有一点:这至少是中国人的戏——而且是热热闹闹的普通人的戏。如果现在是在哪一
家戏院里演着的话,我一定要想法子劝您去看的。可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演得成。现在就拟
起广告来,未免太早了吧?到那一天——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读者已经忘得干干净净,失
去了广告的效力。
过阴历年之前就编起来了。拿去给柯灵先生看。结构太散漫了,末一幕完全不能用,真
是感谢柯灵先生的指教,一次一次的改,现在我想是好得多了。但是编完了之后,又觉得茫
然。据说现在闹着严重的剧本荒。也许的确是缺乏剧本——缺乏曹禹来不及写的剧本。无名
者的作品恐怕还是多余的。我不相信这里有垄断情形,但是多少有点壁垒森严。若叫我挟着
原稿找到各大剧团的经理室里挨户兜售,未尝不是正当的办法,但听说这在中国是行不通
的,非得有人从中介绍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进行才好。
先把剧本印出来,也是一个办法,或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是,说句寒伧的话,如
果有谁改编改得手滑,把我的戏也编了进去呢?这话似乎是小气得可笑,而且自以为“希奇
弗煞”,然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情有可原。一个人,恋恋于自己的字句与思
想,不免流于悭吝,但也是常情吧!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香港的海的时候,联想到明信片
上一抹色的死蓝的海。后来在一本英文书上看见同样的譬喻。作者说:可以把婆罗洲的海剪
下来当作明信片寄回家去,因为那蓝色蓝得如此的浓而呆。——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早已让人
说过了,说得比自己好呢,使人爽然若失,说得还不及自己呢,那更伤心了。
这是一层。况且,戏是给人演的,不是给人读的。写了戏,总希望做戏的一个个渡口生
人气给它,让它活过来,在舞台上。人家总想着,写小说的人,编出戏来必定是能读不能演
的。我应当怎样去克服这成见呢?
写文章是比较简单的事,思想通过铅字,直接与读者接触,编戏就不然了,内中牵涉到
无数我所不明白的纷歧复杂的力量。得到了我所信任尊重的导演和演员,还有“天时、地
利、人和”种种问题,不能想,越想心里越乱了。
沿街的房子,楼底下不免嘈杂一点。总不能为了这个躲上楼去吧?
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
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
我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内
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
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谨上。”)报上仍旧没有把名字去掉。
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
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
白,除了对自己家的家长之外仿佛我没有解释的义务。所以一直缄默着。同时我也实在不愿
意耗费时间与精神去打笔墨官司,徒然搅乱心思,耽误了正当的工作。但一直这样沉默着,
始终没有阐明我的地位,给社会上一个错误的印象,我也觉得是对不起关心我的前途的人,
所以在小说集重印的时候写了这样一段作为序。反正只要读者知道了就是了。《传奇》里面
新收进去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
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