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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落(30)



黄二姐袖中掏出一只金时辰表,一串金剔牙杖,双手奉与翠凤,道:“耐说物事一点勿要,我也晓得耐个意思,勿好拨耐。该个两样,耐一径挂来哚身浪。无拨仔勿便个(口宛),耐带得去。小意思,也匆好算啥物事。”翠凤不推不接,并不觑一正眼儿,冷笑两声,道:“无(女每),谢谢耐!我说过一点勿要,无(女每)再要客气,笑话哉!”黄二姐伸出手缩不进,忸怩为难。子富在傍调停道:“拨仔金凤罢。”黄二姐想了想,不得已,给与金凤。翠凤正色道:“索性搭无(女每)说仔罢:我到仔兆富里,无(女每)要张张我,来末哉。倘然送副盘拨我,故末无(女每)(要勿)动气,连搭仔下脚洋钱才无拨。”黄二姐欲说不说,嗫嚅为难。忽见赵家(女每)送上一张请客票头,黄二姐便趁势搭讪,问:“陆里搭请?”子富看那票头乃泰和馆的,知系局中例酒。翠凤不去理会,盛气庄容,凛乎难犯。黄二姐自觉没趣,趔趄半晌,原往对过房里去了。

子富将行,翠凤嘱道:“晚歇耐要来个囗,勿晓得俚哚赎身文书写个阿对。”子富应诺,踅出客堂,望见对过房间点得保险台灯分外明亮,但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声息。子富向帘子缝里暗立潜窥,只见帐房先生架起眼镜,据案写字;三个流氓连黄二姐攒聚一堆儿,切切私语,不知商议什么事情;珠凤、小阿宝伺应左右。

子富并未惊动,自去赴宴。到了泰和馆,自然摆庄叫局,热闹如常。惟子富牢记翠凤所嘱,生恐醉后误事,不敢尽欢,酬酢一回,乘间逃席。

那时金凤房间也摆起四盘八簋,请那流氓,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号叫号,杂沓间作。子富逆揣赎身文书必然写好,见了翠凤,将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上面写的画蚓涂鸦,不成字体。及观文理,倒还清楚,盖有相传秘本作为底稿,所以不致乖谬。翠凤终不放心,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自己逐句推敲一遍,始令小阿宝赍交黄二姐签押盖印。子富记得年月底下一排姓名,地方、代笔之外,平列三个中证:一个周少和,一个徐茂荣,一个混江龙。问这混江龙是否拆号,翠凤道:“该个末,倪无(女每)个姘头(口宛)。就是俚勿声勿响,调皮得来,坎坎还来浪起个花头。我个人去上俚个当,拗空哉囗!”

子富看过赎身文书,瞻顾彷徨,若有行意。翠凤坚留如前,说:“明朝倪一淘过去。”子富没法,遵命。待那三个流氓渐次散尽、方各睡下。

翠凤睡中留神,黎明即醒,唤起赵家(女每),命向黄二姐索取一包什物。这包内包着一身行头,色色具备。翠凤坐于床沿,解松脚缠,另换新布。子富朦朦胧胧,重入睡乡。直至翠凤梳洗俱完,才来叫醒。

子富一见翠凤,上下打量,不胜惊骇。竟是通身净素,湖色竹布衫裙,蜜色头绳,玄色鞋面,钗环簪环一色白银,如穿重孝一般。翠凤不等动问,就道:“我八岁无拨仔爷娘,进该搭个门口就匆曾带孝;故歇出去,要补足俚三年。”子富称叹不置。翠凤道:“(要勿)喀说哉,快点去罢。”子富道:“去末哉囗。”翠凤道:“耐先去,我舒齐仔就来。”随命小阿宝跟子富至楼下,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区,置于轿中。

于是子富乘轿往兆富里,先有一辆包车停歇门首。子富下轿进门。一个添用的大姐,曾经识面,一直请进楼上正房间。高升捧上拜匣,随即退下。子富四下里打一看时,不独场面铺陈无少欠缺;即家常动用器具,亦莫不周匝齐全。子富满口说“好”,更欲看那对过腾客人的空房间,大姐拦说有客,乃止。

须臾,大门外点放一阵百子高升,赵家(女每)当头飞报:“来哉。”大姐忙去当中间点上一对大蜡烛。

翠凤手执安息香,款步登楼,朝上伏拜。子富蹑足出房,隐身背后观其所为。

翠凤觉着,回头招手道:“耐也来拜拜囗。”子富失笑倒退。翠凤道:“价末张啥嗄?房里去!”一手推子富进房,把怀中赎身文书教子富覆勘一遍。的真不误。

翠凤自去床背后,从朱漆皮箱内捧出一只拜匣,较诸子富拜匣,色泽体制,大同小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帐簿,十几篇店铺发票。

翠凤当场装入赎身文书,照旧加上锁,然后将这拜匣同子富的拜匣一总捧去,收藏于床背后朱漆皮箱。凡事大概就绪,翠凤安顿子富在房,踅过对过空房间,打发钱子刚回家。

第四十九回终。

第五十回 软厮缠有意捉讹头 恶打岔无端尝毒手

按:黄翠凤调头这日,罗子富早晚双台,张其场面。十二点钟时分,钱子刚回家既去,所请的客陆续才来。第一个为葛仲英。仲英见三间楼面清爽精致,随喜一遭,既而踅上后面阳台。这阳台紧对着兆贵里孙素兰房间。仲英遥望玻璃窗内,可巧华铁眉和孙素兰衔杯对酌,其乐陶陶。大家颔首招呼。

华铁眉忽推窗叫道:“耐空末,来说句闲话。”葛仲英度坐席尚早,便与罗子富说明,并不乘轿,步行兜转兆贵里。不意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身穿油晃晃、暗昏昏绸缎衣服,聚立门前,若有所俟。

葛仲英进门后,即有一顶官轿,接踵而至,一直抬进客堂。仲英赶急迈步登楼,孙素兰出房相迎,请进让坐。华铁眉知其不甚善饮,不复客套。葛仲英问有何言,铁眉道:“亚自请客小启耐阿看见?啥个绝世奇文,请倪一淘去赏鉴。”仲英道:“我问小云,也坎坎晓得。”遂历叙高、尹赌东之事,铁眉恍然始悟,道:“我正来里说,姚文君屋里末,为仔个癞头鼋勿好去请客,为啥要老旗昌开厅?陆里晓得痴鸳来浪高兴。”

道言未了,只见娘姨金姐来取茶碗,转向素兰耳边悄说一句。素兰猛吃大惊,随命跟局的大姐盛碗饭来。铁眉怪问为何,素兰悄说道:“癞头鼋来里。”铁眉不禁吐舌,也就撤酒用饭。

食顷,倏闻后面亭子间“豁琅”一声响,好像砸破一套茶碗。接着叱骂声,劝解声,沸反盈天。早有三四个流氓门客,履声“橐橐”,闯入客堂;竟是奉令巡哨一般,直至房门口,东张西望,打个遭儿。

葛仲英坐不稳要走,华铁眉请其少待,约与同行。孙素兰不敢留,慌忙丢下饭碗,用干手巾抹了抹嘴,赶紧出去。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嚷,要见见房间里是何等样恩客。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专候动手。金姐、大姐没口子分说,扯这个,拉那个,那里挡得住?素兰只得上前按下赖公子,装做笑脸,宛转陪话。赖公子为情理所缚,不好胡行,一笑而止。流氓、狎客亦台转抡收篷,归咎于娘姨、大姐,说是养撞得罪了。

一时,葛仲英、华铁眉匆匆走避,让出房间。孙素兰又不敢送,就请赖公子:“去囗。”赖公子假意问:“陆里去?”素兰说:“房间里。”赖公子直挺挺坐在高椅上,大声道:“房间里勿去哉,倪来做填空!”流氓、狎客听说,亦皆拿腔作势,放出些脾气来,不肯动身。禁不起素兰揣着赖公子两手,下气柔声,甜言蜜语的央告,赖公子遂身不由主,趔趄相从。一边金姐、大姐做好做歹,请那流氓、狎客一齐踅进房间。

赖公子只顾脚下,不提防头上,被挂的保险灯猛可里一撞,撞破一点油皮,尚不至于出血。赖公子抬头看了,嗔道:“耐只勿人调个保险灯,也要来欺瞒我!”说着,举起手中牙柄折扇轻轻敲去,把内外玻璃罩,“叮叮当当”敲得粉碎。素兰默然,全不介意。一班流氓、狎客却还言三语四,帮助赖公子。一个道:“保险灯勿认得耐呀!要是恩客末,就匆碰哉!看仔俚保险灯,也蛮乖哚。”一个道:“保险灯就不过勿会说闲话,俚碰耐个头,赛过要赶耐出去,阿懂嗄?”一个道:“倪本底子勿该应到该搭正房间里来,倒冤枉煞个保险灯!”赖公子不理论这些话,只回顾素兰道:“耐(要勿)来里肉痛,我赔还耐末哉。”素兰微哂道:“笑话哉囗!生来倪个保险灯挂得勿好,要耐少大人赔还?”赖公子沉下脸道:“阿是勿要?”素兰急改口道:“少大人个赏赐,阿有啥勿要嗄?故歇说是赔还倪,故末倪勿要。”赖公子又喜而一笑,弄得他手下流氓、狎客摸不着头脑,时或浸润挑唆,时或夸诩奉承。素兰看不入眼,一概不睬,惟应酬赖公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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