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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落(2)



来安请莲生登轿,挂上轿帘,搁好手版,问:“陆里去?”莲生说:“西荟芳。”来安国扶着轿,迟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停在客堂中。

莲生出轿,一直跑上楼梯。阿珠在后面厨房内,慌忙赶上,高声喊道:“阿唷!王老爷,慢点囗!”莲生不答,只管跑。阿珠紧紧跟至房间,笑道:“王老爷,我吓得来!勿曾跌下去还算好。”莲生四顾不见沈小红,即问阿珠。阿珠道:“常恐来浪下头。”莲生并不再问,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长衫也不脱,鸦片烟也不吸,已自瞢腾睡去。外场送上水铫手巾,阿珠低声叫:“王老爷,揩把面。”莲生不应。阿珠目示外场,只冲茶碗而去。随后阿珠悄悄出房,将指甲向亭子间板壁上点了三下,说声“王老爷困哉”。

此也是合当有事。王莲生鼾声虽高,并未着(目忽);听阿珠说,诧异得狠。

只等阿珠下楼,莲生急急起来,放轻脚步,摸至客堂后面,见亭子间内有些灯光。

举手推门,却从内拴着的。周围相度,找得板壁上一个鸽蛋大的椭圆窟窿,便去张觑。向来亭子间仅摆一张榻床,并无帷帐,一目了然。莲生见那榻床上横着两人,搂在一处。一个分明是沈小红;一个面庞亦甚厮熟,仔细一想,不是别人,乃大观园戏班中武小生小柳儿。

莲生这一气非同小可,拨转身,抢进房间,先把大床前梳妆台狠命一扳,梳妆台便横倒下来,所有灯台、镜架、自鸣钟、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满一地。但不知抽屉内新买的翡翠钏臂、押发,砸破不曾,并无下落。楼下娘姨阿珠听见,知道误事,飞奔上楼。大姐阿金大和三四个外场也簇拥而来。莲生早又去榻床上掇起烟盘往后一掼,将盘内全副烟具,零星摆设,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飞过中央圆桌。阿珠拚命上前,从莲生背后拦腰一抱。莲生本自怯弱,此刻却猛如囗虎,那里抱得住,被莲生一脚踢倒,连阿金大都辟易数步。

莲生绰得烟枪在手,前后左右,满房乱舞,单留下挂的两架保险灯,其余一切玻璃方灯、玻璃壁灯、单条的玻璃面、衣橱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横额,逐件敲得粉碎。虽有三四个外场,只是横身拦劝,不好动手。来安暨两个轿班只在帘下偷窥,并不进见。阿金大呆立一傍,只管发抖。阿珠再也爬不起来,只极的嚷道:“王老爷(要勿)囗!”

莲生没有听见,只顾横七竖八打将过去,重复横七竖八打将过来。正打得没个开交,突然有一个后生钻进房里,便扑翻身向楼板上“彭彭彭”磕响头,口中只喊:“王老爷救救!王老爷救救!”

莲生认得这后生系沈小红嫡亲兄弟,见他如此,心上一软,叹了口气,丢下烟枪,冲出人丛,往外就跑。来安暨两个轿班不提防,猛吃一惊,赶紧跟随F楼。莲生更不坐轿,一直跑出大门。来安顾不得轿班,迈步追去;见莲生进东合兴里,来安始回来领轿。

莲生跑到张蕙贞家,不待通报,闯进房间,坐在椅上,喘做一团,上气不接下气。吓得个张蕙贞怔怔的相视,不知为了甚么,不敢动问。良久,先探一句道:“台面散仔歇哉?”莲生白瞪着两只眼睛,一声儿没言语。蕙贞私下令娘姨去问来安,恰遇来安领轿同至,约略告诉几句。娘姨复至楼上向蕙贞耳朵边轻轻说了。蕙贞才放下心想要说些闲话替莲生解闷,又没甚可说,且去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莲生吸,并代莲生解纽扣,脱下熟罗单衫。

莲生接连吸了十来口烟,始终不发一词。蕙贞也只小心伏侍,不去兜搭。约摸一点钟时,蕙贞悄问:“阿吃口稀饭?”莲生摇摇头。蕙贞道:“价末困罢。”莲生点点头。蕙贞乃传命来安打轿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贞亲替莲生宽衣褪袜,相陪睡下。朦胧中但闻莲生长吁短叹,反侧不安。

及至蕙贞一觉醒来,晨曦在牖,见莲生还仰着脸,眼睁睁只望床顶发呆。蕙贞不禁问道:“耐阿曾因歇嗄?”莲生仍不答。蕙贞便坐起来,略挽一挽头发,重伏下去,脸对脸问道:“耐啥实概嗄?气坏仔身体末,啥犯着囗。”莲生听了这话,忽转一念,推开蕙贞,也坐起来,盛气问道:“我要问耐,耐阿肯替我挣口气?”蕙贞不解其意,急的涨红了脸,道:“耐来浪说啥嗄?阿是我待差仔耐?”莲生知道误会,倒也一笑,勾着蕙贞脖项,相与躺下,慢慢说明小红出丑,要娶蕙贞之意。

蕙贞如何不肯,万顺千依,霎时定议。

当下两人起身洗脸,莲生令娘姨唤来安来。来安绝早承应,闻唤趋见。莲生先问:“阿有啥公事?”来安道:“无拨。就是沈小红个兄弟同娘姨到公馆里来,哭哭笑笑,磕仔几花头,说请老爷过去一埭。”莲生不待说完,大喝道:“啥人要耐说嗄!”来安连应几声“是”,退下两步,挺立候示。停了一会,莲生方道:“请洪老爷来。”

来安承命下楼,叮嘱轿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红家报信邀功为妙,遂由东合兴里北面转至西荟芳里沈小红家。沈小红兄弟接见,大喜,请进后面帐房里坐,捧上水烟筒。来安吸着,说道:“倪终究无啥几花主意,就不过闲话里帮句把末哉。故歇教我去请洪老爷,我说耐同我一淘去,教洪老爷想个法子,比仔倪说个灵。”

沈小红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说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阳里周双珠家,一问不在;出弄即各坐东洋车,逞往小东门陆家石桥;然后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参店。那小伙计认得来安,忙去通报。

洪善卿刚踅出客堂,沈小红兄弟先上前磕个头,就鼻涕眼泪一齐滚出,诉说“昨日夜头,勿晓得王老爷为啥动仔气”,如此如此。善卿听说,十猜八九,却转问来安:“耐来做啥?”来安道:“我是倪老爷差得来请洪老爷到张蕙贞搭去。”善卿低头一想,令两人在客堂等候,独唤娘姨阿珠,向里面套间去细细商量。

第三十三回终。

第三十四回 沥真诚淫凶甘伏罪 惊实信仇怨激成亲

接:来安暨沈小红兄弟在客堂里等了多时,娘姨阿珠出来,却和沈小红兄弟先回。来安又等一会,洪善卿才出来,向来安道:“俚哚教我劝劝王老爷。倪是朋友,倒有点间架头。要末同仔王老爷到俚搭去,让俚哚自家说,耐说阿对?”

来安那有不对之理,满口答应。善卿即带来安同行,仍坐东洋车,逞往四马路东合兴里张蕙贞家。

其时王莲生正叫了四只小碗,独酌解闷。善卿进见,莲生让坐。善卿笑道:“昨日夜头辛苦哉?”莲生含笑嗔道:“耐再要调皮,起先我教耐打听,耐勿肯。”善卿道:“打听啥嗄?”莲生道:“倌人姘仔戏子,阿是无处打听哉。”善卿道:“耐自家勿好,同俚去坐马车,才是马车浪坐出来个事体。我阿曾搭耐说:沈小红就为仔坐马车,用场大点?耐勿觉着(口宛)!”莲生连连摇手道:“(要勿)说哉,倪吃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张蕙贞亲来斟酒。莲生乃和善卿说:“翡翠头面(要勿)买哉。”另有一篇帐目,开着天青披、大红裙之类,托善卿赶紧买办。善卿笑向蕙贞道:“恭喜耐。”蕙贞羞得远远走开。

善卿正色说莲生道:“故歇耐讨蕙贞先生是蛮好。不过沈小红搭耐就实概勿去仔,终好像勿局囗。”莲生焦躁道:“耐管俚局勿局!”善卿讪笑婉言道:“勿是呀,沈小红单做耐一个客人,耐勿去仔无投哉!刚刚碰着仔节浪,几花开消才匆着杠;屋里再有爷娘搭兄弟,一家门要吃要用,教俚再有啥法子?四面逼上去,阿是要逼杀俚性命哉?虽然沈小红性命也无啥要紧,九九归原,终究是为仔耐,也算一桩罪过事体。倪为仔白相了,倒去做罪过事体末。何苦呢?”莲生沉吟点头道:“耐是也来浪帮俚哚?”善卿艴然作色道:“耐倒说得稀奇,我为啥去帮俚哚?”莲生道:“耐要我到俚搭去,阿是帮俚哚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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