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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注:海上花开(27)



实夫问堂倌道:“阿晓得俚名字叫啥?”堂倌道:“俚叫诸十全,就来里倪隔壁。”实夫道:“倒像是人家人。”堂倌道:“耐末总喜欢人家人,阿去坐歇白相相?”实夫微笑摇头。堂倌道:“故也无啥要紧,中意末走走,勿中意豁脱块洋钱好哉。”实夫只笑不答。堂倌揣度实夫意思是了,赶将手中揩擦的烟灯丢下,走出屏门外招手儿叫老娘姨过来,与他附耳说了许多话。老娘姨便笑嘻嘻进来,向实夫问了尊姓,随说:“一淘去哉(口宛)。”实夫听说,便不自在。堂倌先已觉著,说道:“耐哚先去等来哚弄堂口末哉,一淘去末算啥嗄?”娘姨忙接道:“价末李老爷就来囗,倪来里大兴里等耐。”实夫乃点点头。娘姨回身要走,堂倌又叫住叮嘱道:“难末文静点,俚哚是长三书寓里惯常哚个,(要勿)做出啥话靶戏来!”娘姨笑道:“晓得个哉,阿用得着耐来说?”说着,急至前轩挈了诸十全下楼先走。

实夫收了烟票,随后出了花雨楼,从四马路朝西,一直至大兴里,远远望见老娘姨真个站在弄口等候。比及实夫近前,娘姨方转身进弄,实夫跟着,至弄内转弯处,推开两扇石库门,让实夫进去。实夫看时,是一幢极高爽的楼房。那诸十全正靠在楼窗口打探,见实夫进门倒慌的退去。

实夫上楼进房,诸十全羞羞怯怯的敬了瓜子,默然归坐。等到娘姨送上茶碗,点上烟灯,诸十全方横在榻床上替实夫装烟。实夫即去下手躺下,娘姨搭讪两句,也就退去。实夫一面看诸十全烧烟,一面想些闲话来说。说起那老娘姨,诸十全赶着叫“无(女每)”,原来即是他娘,有名唤做诸三姐。

一会儿,诸三姐又上来点洋灯,把玻璃窗关好,随说:“李老爷就该搭用夜饭罢。”实夫一想,若回栈房,朱蔼人必来邀请,不如躲避为妙,乃点了两只小碗,模块洋钱叫去聚丰园去叫。诸三姐随口客气一句,接了洋钱,自去叫菜。

须臾,搬上楼来,却又添了四只荤碟。诸三姐将两副杯筷对面安放,笑说:“十全来陪陪李老爷囗。”诸十全听说,方过来筛了一杯酒,向对面坐下。实夫拿酒壶来也要给他筛。诸十全推说:“勿会吃。”诸三姐道:“耐也吃一杯末哉,李老爷勿要紧个。”

正要擎杯举筷,忽听得楼下声响,有人推门进来。诸三姐慌的下去,招呼那人到厨下说话,随后又喊诸十全下去。实夫只道有甚客人,悄悄至楼门口去窃听,约摸那人是花雨楼堂倌声音,便不理会,仍自归坐饮酒。接连干了五六杯,方见诸三姐与诸十全上楼,花雨楼堂倌也跟着来见实夫。实夫让他吃杯酒,堂倌道:“倪吃哉,耐请用罢。”诸三姐叫他坐也不坐,站了一会,说声“明朝会”,自去了。

诸十全又殷殷勤勤劝了几杯酒。实夫觉有醺意,遂叫盛饭。诸十全陪着吃毕。

诸三姐绞上手巾,自收拾了往厨下去。诸十全仍与实夫装烟。实夫与他说话,十句中不过答应三四句,却也很有意思。及至实夫过足了瘾,身边摸出表来一看,已是十点多钟,遂把两块洋钱丢在烟盘里,立起身来。诸十全忙问:“做啥?”实夫道:“倪要去哉。”诸十全道:“(要勿)去囗。”

实夫已自走出房门。慌的诸十全赶上去,一手拉住实夫衣襟,口中却喊:“无(女每),快点来囗!”诸三姐听唤,也慌的跑上楼梯拉住实夫道:“倪该搭清清爽爽,啥勿好耐要去嗄?”实夫道:“我明朝再来。”诸三姐道:“耐明朝来末,今夜头就(要勿)去哉(口宛)。”实夫道:“(要勿),我明朝定规来末哉。”诸三姐道:“价末再坐歇囗,啥要紧嗄?”实夫道:“天勿早哉,明朝会罢。”说着下楼。诸三姐恐怕决撒,不好强留,连道:“李老爷,明朝要来个囗!”诸十全只说得一声“明朝来”。实夫随口答应,暗中出了大兴里,径回石路长安客栈。

恰好匡二同时回栈,一见实夫,即道:“四老爷到仔陆里去哉嗄?阿唷,今夜头是闹热得来!朱老爷叫仔一班毛儿戏,黎大人也去叫一班,教倪大少爷也叫一班。

上海滩浪通共三班毛儿戏,才叫得来哉,有百十个人哚囗,推扳点房子才要压坍哉!四老爷为啥匆来嗄?”实夫微笑不答,却问:“大少爷囗?”匡二道:“大少爷是要紧到尤如意搭去,酒也匆曾吃,散下来就去哉。”

实夫早就猜着几分,却也不说,自吸了烟,安睡无话。明日饭后仍至花雨楼顶上。那时天色尚早,烟客还清。堂倌闲着无事,便给实夫烧烟,因说起诸十全来。

堂倌道:“俚哚一径勿出来,就到仔今年了坎坎做个生意。人是阿有啥说嗄?就不过应酬推扳点。耐喜欢人家人末,倒也无啥。”实夫点点头。方吸过两口烟,烟客已络绎而来,堂倌自去照顾。

实夫坐起来吸水烟,只见昨日那挤紧眼睛的老婆子又摸索来了,摸到实夫对面榻上,正有三人吸烟。那老婆子即迷花笑眼说道:“咦,长大爷,二小姐来里牵记耐呀,说耐为啥匆来?教我来张张。耐倒刚巧来里。”实夫看那三人,都穿着青蓝布长衫,玄色绸马甲,大约是仆隶一流人物。那老婆子只管唠叨,三人也不大理会。

老婆子即道:“长大爷晚歇要来个囗,各位一淘请过来。”说了自摸索而去。

老婆子去后,诸三姐也来了,却没有挈诸十全;见了实夫,即说:“李老爷,倪搭去囗。”实夫有些不耐烦,急向他道:“我晚歇来,耐先去。”诸三姐会意,慌忙走开,还兜了一个圈子乃去。

实夫直至五点多钟方吸完烟,出了花雨楼,仍往大兴里诸十全家去便夜饭。这回却熟落了许多,与诸十全谈谈讲讲,甚是投机。至于颠驾倒凤,美满恩情,大都不用细说。

比及次日清晨,李实夫于睡梦中隐约听得饮泣之声,张眼看时,只见诸十全面向里床睡着,自在那里呜呜咽咽的哭。实夫猛吃一惊,忙问:“做啥?”连问几声,诸十全只不答应。实夫乃披衣坐起,乱想胡思,不解何故,仍伏下身去,脸偎脸问道:“阿是我得罪仔耐了动气?阿是嫌我老,勿情愿?”诸十全都摇摇手。实夫皱眉道:“价末为啥?耐说说看囗。”又连问了几声,诸十全方答一句道:“勿关耐事。”实夫道:“就匆关我事末,耐也说说看。”诸十全仍不肯说。实夫无可如何,且自着衣下床。楼下诸三姐听得,舀上脸水,点了烟灯。

实夫一面洗脸,却叫住诸三姐,盘问诸十全缘何啼哭。诸三姐先叹一口气,乃道:“怪是也怪勿得俚。耐李老爷陆里晓得?我从养仔俚养到仔十八岁,一径勿舍得教俚做生意。旧年嫁仔个家主公,是个虹口银楼里小开,家里还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阿是总算好个哉了?陆里晓得今年正月里碰着一桩事体出来,故歇原要俚做生意。李老爷,耐想俚阿要怨气!”实夫道:“啥个事体嗄?”诸三姐道:“(要勿)说起,就说末也是白说,倒去坍俚家主公个台。阿是(要勿)说个好。”说时,实夫已洗毕脸,诸三姐接了脸水下楼。实夫被他说得忐忑鹃突,却向榻床躺下吸烟,细细猜度。

一会儿,诸三姐又来问点心。实夫因复问道:“到底为啥事体?耐说出来,倘忙我能够帮帮俚也匆晓得。耐说说看囗。”诸三姐道:“李老爷,耐倘然肯帮帮俚,倒也赛过做好事。不过倪勿好意思搭耐说,搭耐说仔倒好像是倪来拆耐李老爷梢。”实夫焦躁道:“耐(要勿)实概囗,有闲话爽爽气气说出来末哉。”诸三姐又叹了一口气,方从头诉道:“说起来,总是俚自家运气勿好。为仔正月里俚到娘舅家去吃喜酒,俚家主公末要场面,拨俚带仔一副头面转来,夜头放来哚枕头边,到明朝起来辰光说是无拨哉呀。难末害仔几花人四处八方去瞎寻一泡,陆里寻得着嗄?娘舅哚末吓得来要死,说寻勿着是只好吃生鸦片烟哉。俚家主公屋里还有爷娘来哚,转去末拿啥来交代囗?真真无法子想哉!难末说勿如让俚出来做做生意看,倘忙碰着个好客人,看俚命苦,肯搭俚包瞒仔该桩事体,要救到七八条性命哚!我也无投啥主意哉,只好等俚去做生意。李老爷,耐想俚家主公屋里也算过得去,夫妻也蛮好,勿然啥犯着吃到仔该碗把势饭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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