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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发明了时鐘为什麼又要电鐘,费电。看看墙上那隻圆脸的鐘,感到无话可说。
他也觉得了,有点歉疚的笑道:“买的人倒很多。”
有一次他忽然若有所悟的说:“哦,你是说就是我们两个人?”
九莉笑道:“噯。”
“那总要跟你三姑一块住。”
之雍也说过要跟她三姑一块住。彷彿他们对於跟她独住都有一种恐怖。她不禁笑了。
之雍说“我们将来”,或是在信上说“我们天长地久的时候”,她都不能想像。竭力拟想住什麼样的房子的时候,总感到轻微的窒息,不愿想下去。跟燕山,她想“我一定要找个小房间,像上班一样,天天去,地址谁也不告诉,除了燕山,如果他靠得住不会来的话。晚上回去,即使他们全都来了也没关係了。”
有时候晚上出去,燕山送她回来,不愿意再进去,给她三姑看著,三更半夜还来。就坐在楼梯上,她穿著瓜楞袖子细腰大衣,那苍绿起霜毛的裙幅摊在花点子仿石级上。他们像是十几岁的人,无处可去。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嗤笑道:“我们应当叫‘两小’。”
燕山笑道:“噯,‘两小无猜。’我们可以刻个图章‘两小’。”
她微笑著没说什麼。她对这一类的雅事兴趣不大,而且这图章可以用在什麼上?除非是两人具名的贺年片?
他喃喃的笑道:“你这人简直全是缺点,除了也许还省俭。”
她微笑,心里大言不惭的说:“我像鏤空纱,全是缺点组成的。”
楚娣对他们的事很有保留.有一次她陪著燕山谈了一会,他去后,她笑向九莉道:“看他坐在那里倒是真漂亮。”
九莉一笑,想不出话来说,终於笑道:“我怕我对他太认真了。”
楚娣略摇了摇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口气。
九莉听了十分诧异,也没说什麼。
有一个钮先生追求比比,大学毕业,家里有钱,年纪也相仿,矮小身材,白净的小叭儿狗脸,也说不出什麼地方有点傻头傻脑,否则真是没有褒贬。又有个广东人阿梁也常到他们家去,有三十来岁了,九莉彷彿听见说是修理机器的,似乎不合格。又在比比家里碰见他,比比告诉他这隻站灯的开关鬆了,站在旁边比划著,站灯正照在她微黄的奶油白套头绒线衫陶前,灯光更烘托出乳峰的起伏,阿梁看得眼都直了。
比比告诉她钮先生有一天跟阿梁打了起来,从楼上打到楼下.又打到街上去。“我在楼梯口看著,笑得直不起腰来。——叫我怎麼样呢?”
这天楚娣忽然凭空发话道:“我就是不服气,为什麼总是要鬼鬼祟祟的。”
九莉不作声,知道一定又是哪个亲戚问了她“九莉有朋友没有?”燕山又不是有妇之夫,但是因为他们自己瞒人,只好说没有。
其实他们也从来没提过要守秘密的话,但是九莉当然知道他也是因为她的骂名出去了,连骂了几年了,正愁没新资料,一传出去势必又沸沸扬扬起来,带累了他。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