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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51)



她始终没问楚娣。

自从检查过体格,抽查过她与燕山的关係,蕊秋大概不信外面那些谣言,气平了些,又改用怀柔政策,买了一隻别针给她,一隻白色珐蓝跑狗,像小女学生戴的。

九莉笑道:“我不戴别针,因为把衣裳戳破了。二婶在哪里买的,我能不能去换个什麼?”

“好,你去换吧。”蕊秋找出发票来给她。

她换了一副球形赤铜蔷薇耳坠子,拿来给蕊秋看。

“唔。很亮。”

“露水姻缘”上映了。本来影片公司想改编又作罢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因为燕山希望有个导演的机会,能自编自导自演的题材太难找,所以又旧话重提。蕊秋回国前,片子已经拍完了,在一家影院楼上预演,楚娣九莉都去了。故事内容净化了,但是改得非常牵强。快看完了的时候,九莉低声道:“我们先走吧。”她怕灯一亮,大家还要庆贺,实在受不了。

燕山没跟她们坐在一起,但是在楼梯上赶上了她们,笑道:“怎麼走了?看不下去?”

九莉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一面仍旧往下走。

燕山把她拦在楼梯上,苦笑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他是真急了,平时最谨慎小心的人,竟忘形了,她赤著脚穿著鏤空鞋,他的袴脚痒咝咝的罩在她脚背上,连楚娣在旁边都脸上露出窘态来。

放映间里有人声,显然片子已经映完了。他怕有人出来,才放她走了。

正式上演,楚娣九莉陪著蕊秋一同去看,蕊秋竟很满意。

九莉心里纳罕道:“她也变得跟一般父母一样,对子女的成就很容易满足。”

蕊秋对她的小说只有一个批评:“没有经验,只靠幻想是不行的。”她自己从前总是说:“人家都说我要是自己写本书就好了。”

这天下午蕊秋到厨房里去烧水冲散拿吐瑾,刚巧遇见九莉,便道:“到我房里去吃茶,”把这瑞士货奶粉兼补药多冲了一杯,又开冰箱取出一盒小蛋糕来装碟子。

“噢。我去拿条手绢子。”

“唔.”

九莉回到客室里去了一趟,打开自己的抽屉,把二两金子裹在手帕里带了去。蕊秋还没回来她就问了楚娣:“二婶为了我大概一共花了多少钱?”楚娣算了算,道:“照现在这样大概合二两金子。”

那次去看之雍,旅费花了一两。剩下的一直兑换著用,也用得差不多了,正好还有二两多下来。从前梦想著一打深红的玫瑰花下的钞票,装在长盒子里送给她母亲,现在这两隻小黄鱼简直担心会在指缝里漏掉,就此找不到了。

在小圆桌边坐著吃蛋糕,蕊秋閒谈了两句,便道:“我看你也还不是那十分丑怪的样子,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把你自己关起来。”

又自言自语喃喃说道:“从前那时候倒是有不少人,刚巧这时候一个也没有。”

听上去是想给她介绍朋友。自从看了“露水姻缘”,发现燕山是影星,没有可能性。

九莉想道:“她难道不知道从前几个表姐夫都是有点爱她的,所以联带的对年青的对象也多了几分幻想。”她深信现在绝对没有替她做媒的危险,因此也不用解释她反对介绍婚姻,至少就她而言。

蕊秋又道:“我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少,所以见了面总是说你。也是没想到那次一块住了那麼久——根本不行的。那时候因为不晓得欧战打得起来打不起来,不然你早走了。”

九莉乘机取出那二两金子来递了过去,低声笑道:“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麼些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这是我还二婶的。”

“我不要,”蕊秋坚决的说。

九莉想道:“我从前也不是没说过要还钱,也没说过不要。当然,我那时候是空口说白话,当然不理。”

蕊秋流下泪来。“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噯!”

九莉十分诧异,她母亲引这南京谚语的时候,竟是余妈碧桃的口吻。

在沉默中,蕊秋只低著头坐著拭泪。

她不是没看见她母亲哭过,不过不是对她哭。是不是应当觉得心乱?但是她竭力搜寻,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蕊秋哭道:“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忽然咽住了没说下去。

因为人数多了,这话有点滑稽?

“她完全误会了,”九莉想,心里在叫喊:“我从来不裁判任何人,怎麼会裁判起二婶来?一但是怎麼告诉她她不相信这些?她十五六岁的时候看完了萧伯纳所有的剧本自序,儘管后来发现他有些地方非常幼稚可笑,至少受他的影响,思想上没有圣牛这样东西。——正好一开口就给反咬一口:“好!你不在乎?”

一开口就反胜为败。她向来“夫人不言,”言必有失。

时间一分一秒在过去.从前的事凝成了化石,把她们冻结在里面。九莉可以觉得那灰白色大石头的筋脉,闻得见它粉笔灰的气息。

她逐渐明白过来了,就这样不也好?就让她以为是因为她浪漫。作为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这种悲哀也还不坏。但是这可耻的一念在意识的边缘上蠕蠕爬行很久才溜了进来。

那次带她到浅水湾海滩上,也许就是想让她有点知道,免得突然发现了受不了。

她并没想到蕊秋以为她还钱是要跟她断绝关係,但是这样相持下去,她渐渐也有点觉得不拿她的钱是要保留一份感情在这里。

“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她心里说。

反正只要恭顺的听著,总不能说她无礼。她向大镜子里望了望,检查一下自己的脸色。在这一剎那问,她对她空濛的眼睛、纤柔的鼻子、粉红菱形的嘴、长圆的脸蛋完全满意。九年不见,她庆幸她还是九年前那个人。

蕊秋似乎收了泪。沉默持续到一个地步,可以认为谈话结束了。九莉悄悄的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已经黄昏了,忽然觉得光线灰暗异常,连忙开灯。

时间是站在她这边的。胜之不武。

“反正你自己将来也没有好下场,”她对自己说。

后来她告诉楚娣:“我还二婶钱,二婶一定不要.”

楚娣非常不满.“怎麼会不要呢?”

“二婶哭了。”底下九莉用英文说:“闹了一场。可怕。”没告诉她说了些什麼。让她少感到幻灭些。

楚娣也没问。默然了一会,方道:“钱总要还她的。”

“一定不要嚜,我实在没办法。”心里想难道硬掗给她。其实当时也想到过,但是非常怕像给老妈子赏钱一样打架似的。如果碰到她母亲的手——她忘了小时候那次牵她的手过街的事,不知道为什麼那麼怕碰那手上的手指,横七竖八一把细竹管子。

在饭桌上九莉总是云里雾里,把自己这人“淡出”了。永远是午餐,蕊秋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吃晚饭。

蕊秋彷彿在说长统靴里发现一条蛇的故事,虽然是对楚娣说的,见九莉分明不在听,也生气起来,草草结束道:“我讲的这些事你们也没有兴趣。”

但是有一天又在讲昨天做的一个梦。以前楚娣曾经向九莉笑著抱怨:“二婶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还有早上起来非要告诉人做了什麼梦。”

“小莉反正是板板的,……”九莉只听见这一句,吓了一跳。她怎麼会跑到她母亲梦里去了?好像误入禁地。

再听下去,还是听不进去。大概是说这梦很奇怪,一切都有点异样。

怎麼忽然改口叫她的小名了?因为“九莉”是把她当个大人,较客气的称呼?

又有一次看了电影,在饭桌上讲“米尔菊德.皮尔丝”*,里面琼克劳馥演一个饭店女侍,为了子女奋斗,自己开了饭馆,结果女儿不孝,遗抢她母亲的情人。“我看了哭得不得了。噯哟,真是——!”感慨的说,嗓音有点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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