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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39)



“到上海去嘍!到上海去嘍,”碧桃漫声唱唸著。

傢俱先上船。空房里剩下一张小铁床,九莉一个人蹲在床前吃石榴,是“新房子”送的水菓。她是第一次看见石榴,里面一颗颗红水晶骰子,吃完了用核做兵摆阵。水菓篮子盖下扣著的一张桃红招牌纸,她放在床下,是红泥混沌的秦淮河,要打过河去。

连铁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铺,韩妈李妈一边一个,九莉九林睡在中间。一个家整个拆了,满足了儿童的破坏欲。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她在枕上与九林相视而笑。看著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著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梳打饼干。

最初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坐在床上,他并排坐著,离得不太近,防万一跌倒。两人都像底边不很平稳的泥偶。房间里很多人,但是都是异类,只有他们俩同类,彼此很注意。她面前搁著一隻漆盘——“抓週”。当然把好东西如笔墨都搁在跟前,坏东西如骰子骨牌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韩妈碧桃说她抓了笔与棉花睏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放下。没有人记得九林抓了什麼。

也许更早,还没有他的时候,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头别来别去,躲避一隻白铜汤匙。她的调羹呢?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不要这铁腥气的东西。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口吻.一次次泼撒了汤粥。

婴儿的眼光还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奇大而模糊。

突然汤匙被她抢到手里,丢得很远很远,远得看不见,只听见叮噹落地的声音。

“今天不知道怎麼,脾气坏,”韩妈说。

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从地下拣起汤匙送了出去,居然又拿了隻铜汤匙来喂她。

房间里还有别人来来往往,都看不清楚。

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这站桶是个双层小柜,像嚮蹀廊似的迴声很大。她知道自己理亏,反胜为败了。韩妈嘟囔著把她抱了出来,换衣服擦洗站桶。

她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有梳妆台高了。蕊秋发脾气,打了碧桃一个嘴巴子。

“给我跪下来!”

碧桃跪了下来,但是仍旧高得使人诧异,显得上身太长,很难看。九莉怔了一怔,扯开喉咙大哭起来。

蕊秋皱眉道:“吵死了!老韩呢?还不快抱走。”

她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一样样不知名的可爱的东西从女佣手里传递过来。

“好,你看好了,不要动手摸,啊!”蕊秋今天的声音特别柔和。但是理箱子理到一个时候,忽然注意到她,便不耐烦的说:“好,你出去吧。”

家里人来人往,女客来得不断,都是“新房子”七老太太派来劝说的。

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偷去许多首饰。

女佣们窘笑道:“还在地下屙了泡大屎。”

从外国寄玩具来,洋娃娃,砲兵堡垒,真能烧煮的小酒精钢灶,一隻蓝白相间波浪形图案丝绒鬈毛大圆球,不知道作什麼用,她叫它“老虎蛋”。放翻桌椅搭成汽车,与九林开汽车去征蛮,中途埋锅造饭,煮老虎蛋吃。

“记不记得二婶三姑啊?”碧桃总是漫声唱唸著。

“这是谁呀?“碧桃给她看一张蕊秋自己著色的大照片。

“二婶,”只看了一眼,不经意的说。

“二婶三姑到哪去啦?”

“到外国去了。”

像祈祷文的对答一样的惯例。

碧桃收起照片,轻声向韩妈笑道:“他们还好,不想。”

韩妈半霎了霎眼睛,笑道:“他们还小。”

九莉知道二婶三姑到外国去这件事很奇怪,但是这些人越是故作神秘,她越是不屑问。

韩妈弯著腰在浴缸里洗衣服,九莉在背后把她的蓝布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

“唉哎噯!”韩妈不赞成的声音。

繫上又给解开了,又再拖到水里。九莉嗤笑著,自己也觉得无聊。

有时候她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会怱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当然这日子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是有时候梦中的时间也好像很长。

多年后她在华盛顿一条僻静的街上看见一个淡棕色童化头髮的小女孩一个人攀著小铁门爬上爬下,两手扳著一根横栏,不过跨那麼一步,一上一下,永远不厌烦似的。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

她像棵树,往之雍窗前长著,在楼窗的灯光里也影影绰绰开著小花,但是只能在窗外窥视。



战后绪哥哥来了。他到台湾去找事,过不惯,又回北边去,路过上海。

“台湾什麼样子?”九莉问。

“台湾好热。喝!”摇摇头,彷彿正要用手巾把子擦汗,像从前在外面奔走了一天之后,回到黑暗的小洋台上。又是他们三个人坐谈,什麼也没有改变。“大太阳照著,都是那很新的马路,老宽的,又长,到哪儿去都远,坐三轮都得走半天。”

在九莉的印象中,是夏天正午的中山陵,白得耀眼。

“吃东西也吃不惯,苦死了,想家,”楚娣笑著补足他的话。

何至於娇惯到这样,九莉心里想。他过去也并没有怎麼享受,不过最近这几年给丈母娘惯的。母女俩找到了一个撑家立纪的男人,终身有靠,他也找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小神龛。

当然他不会没听到她与之雍的事,楚娣一定也告诉了他。绪哥哥与她永远有一种最基本的了解。但是久后她有时候为了别的事联想到他,总是想著:了解又怎样?了解也到不了哪里。

他喜欢过她,照理她不会忘记,喜欢她的人太少了。但是竟慷慨的忘了,不然一定有点僵,没这麼自然。

楚娣一定告诉了他她爱听他们说话.因此他十分卖力,连讲了好几个北边亲戚的故事。那些人都使她想起她父亲与弟弟.他也提起她父亲:

“听说二表叔现在喜欢替人料理丧事,讲究照规矩应当怎样,引经据典的。”

楚娣一开始就取笑他想家,表示她不怕提起他太太。但是九莉没提“绪嫂嫂”.也没想起来问他有没有孩子。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在那夏夜的小洋台上。什麼都没改变。

碧桃来了。碧桃三十来岁,倒反而漂亮了些,连她那大个子也都顺眼得多。改穿旗袍了,仍旧打扮得很老实,剪髮,斜掠著稀稀的前刘海。

“毛姐有了人家了?”

想必是从卞家方面听来的。

九莉只得笑道:“不是,因为他本来结了婚的,现在离掉了,不过因为给南京政府做过事,所以只好走了。”

碧桃呆著脸听著,怱道:“噯哟,小姐不要是上了人的当吧?”

九莉笑道:“没有没有。”

她倒也就信了。

九莉搭訕著走开了。碧桃去后楚娣笑道:“听她说现在替人家管家带管账,主人很相信她。这口气听上去,也说不定她跟了人了。”

前一向绪哥哥的异母姐素姐姐也搬到上海来了。素姐姐与楚娣年纪相仿,从小一直亲厚。

楚娣亲戚差不多都不来往了,只有这几个性情相投的,还有个表姐,也是竺家的姑奶奶,对“素小姐”也非常器重。

有一次提起夏赫特,楚娣有点纳罕的笑道:“我同二婶这些事,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言下於侥倖中又有点遗憾,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又道:“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九莉笑道:“不知道。也许。”

她就是不疑心人,就连对她母亲的发现之后。这时候听楚娣猜碧桃做了主人的妾,她很不以为然。她想碧桃在她家这些年,虽然没吃苦,也没有称心如意过。南京来人总带咸板鸭来,女佣们笑碧桃爱吃鸭屁股,她不作声。九莉看见她凝重的脸色,知道她不过是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只有她年纪最小,又是个丫头。后来结了婚又被遗弃,经过这些挫折,职业上一旦扬眉吐气,也许也就满足了。主人即使对她有好感,也不见得会怎样。到底这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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