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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
九莉又问三姑关於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
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
“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麼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
“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
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產,报了仇,九莉心里想。
“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
“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麼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
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
“当然是这麼说,郎才女貌的。”
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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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
她们的确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他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
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
“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
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
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麼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
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
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
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
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有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
九莉来了也是在浴室倚门诉说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妆是个空档。
蕊秋一面刷著头髮,含酸道:“不是说奸得很吗?跟你三姑也好,还说出去总带著小林,带东带西,喜欢得很。”
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也许是这几年流行的审美观念变了。尤其是她蓬著头在刷头髮,还没搽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彫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向前,压在脸盆边上,把轻倩的背影对著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
九莉那天回去,当著翠华向乃德说:“三姑说好久妹看见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块去。”
“唔。”
当然他们也早已听见说蕊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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蕊秋备下茶点,楚娣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坐下吃茶。
“小林你的牙齿怎麼回事?”
他不作声。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齿很小,泛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她想是营养缺乏,他在饭桌上总是食不下咽的样子。
有一天她走进餐室,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抵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
“你怎麼了?”
“头昏。”他抬起头来苦著脸说:“闻见鸦片烟味就要吐。”
她不禁骇笑,心里想我们从小闻惯的,你更是偎灶猫一样成天偎在旁边,怎麼忽然这样娇嫩起来?
蕊秋讲了一段营养学,鼓励的说他够高的,只需要长宽,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验肺,到某医院去,向掛号处说卞小姐讲好的,账单寄给她。九莉觉得这安排恐怕太“悬”,医院里搅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说。又是某小姐代付费,倒像是他靠一个年纪较大
的女朋友养活他。
他先走,她要在晚饭前直接回学校去。蕊秋又去洗脸,九莉站在浴室门边拭泪,哭道:
“我要……送他去学骑马。”
蕊秋笑了。“这倒不忙,先给他进学校,哪有这麼大的人不进学校的。”
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髮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髮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
“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著说。她这才笑著把头髮掠上去。
自从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来往了。这时候刚巧五爷回来了,就托五爷去说,送九林进学校,送九莉出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里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
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
“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得有点政客的意味。
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
“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
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
“你二叔有钱,”蕊秋说。
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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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
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
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麼,”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