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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
“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
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
“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
“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
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
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
“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
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
九莉笑道:“哦?”
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
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 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
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
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
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
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
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
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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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
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
“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
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
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
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
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
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
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
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
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
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
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
她总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
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
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子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
“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来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
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封,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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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
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
“唉哎嗳,”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
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个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
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没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
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
楚娣来联络感情,穿著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欧。”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
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
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
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
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
“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
"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