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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3)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的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嗑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有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嗑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常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呼呼地抽她!后道:“下回还敢吧?

还敢不敢了?”有时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仿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也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地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里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组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头的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就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是不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瓷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去,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

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着,大都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地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了,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把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大好,人家要批评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心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了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人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地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太”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份。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而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把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老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在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久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色的揪痧的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年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体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悦,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地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地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常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诉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去,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然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地走进去。

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情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地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小艾从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正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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