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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有一天来探病,小艾因为阿秀曾经怀疑过,金槐或者在那边也有了女人,现在她把金槐这封信拿出来给阿秀看,不免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但是后来说说又伤心起来,道:
“我这病恐怕也不会好了,不过无论怎样我总要等他回来,跟他见一面再死。”说着便哭了。阿秀道:“年纪轻轻的,怎么说这种话。你哪儿就会死了,多养息养息就好了。”
小艾再也没想到,这船票这样难买,金槐在重庆足足等了一年工夫,这最后的一年最是等得人心焦,因为觉得冤枉。
金槐回来的那天,是在一个晚上,在那昏黄的电灯光下,真是恍如梦寐。金槐身上穿着的也还是他穿去的衣裳,已经褴褛不堪,显得十分狼狈。冯老太看他瘦得那样子,这一天因为时间已晚,也来不及买什么吃的,预备第二天好好地做两样菜给他吃。次日一早,便和金福的老婆一起上街买菜。
自从小艾病倒以后,家中更是度日艰难,有饭吃已经算好的了,平常不是榨菜,就是咸菜下饭,这一天,却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又炖了一锅汤。金槐这一天上午到他表弟那里去,他们留他吃饭,他就没有回来吃午饭。家里烧的菜就预备留到晚上吃,因为天气热,搁在一个通风的地方,又怕孩子们跑来跑去打碎了碗,冯老太不放心,把两碗菜搬到柜顶上去,又怕闷馊了,又去拿下来,一会搁到东,一会搁到西。
小艾躺在床上笑道:“闻着倒挺香的。”冯老太笑道:“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胃口也开了,横是就要好了。你今天也起来,下去吃一点吧。”
金桃金海也来了,今天晚上这一顿饭仿佛有一种团圆饭的意义,小艾便也支撑着爬起来,把头发梳一梳通,下楼来预备在饭桌上坐一会。金福几个小孩早在下首团团坐定,冯老太端上菜来,便向孩子们笑道:“不要看见肉就拼命地抢,现在我们都吃成‘素肚子’了,等会吃不惯肉要拉稀的。”正说着,忽然好像听见头顶上簌的一声,接着便是轻轻的“叭”一响,原来他们这天花板上的石灰常常大片大片的往下掉,刚巧这时候便有一大块石灰落下来,正落到菜碗里。大家一时都呆住了。静默了一会之后,金槐第一个笑了起来,大家都笑了。就中只有小艾笑得最响,因为她今天实在太高兴了,无论怎么样,金槐到底是回来了。
金槐这次回来,却是带着一种黯淡的心情,到内地去了这几年,看见许多事情都是使他灰心的,贪污腐败,由上面领头投机囤积,哪里有一点“抗战建国”的气象,根本没在那里抗战。现在糊里糊涂的算是胜利了,倒又打起内战来了,真觉得前途茫茫,不堪设想。这些话他也不对小艾说,小艾只觉得他不像从前那样喜欢讲时事了。
他一回来就找事,没有几天,便到一个小印刷所去工作。
小艾的病他看着很着急,一定逼着她要她好好的找个医生看看。这一天他特为请了假陪她去,医生给她检查了一下,说是子宫炎,不但生育无望,而且有生命的危险,应当开刀,把子宫拿掉。开刀自然是需要一大笔钱。两人听了,都像轰雷击顶一样。还想多问两句,看护已经把另一个病人引了进来,分明是一种逐客的意思,只得站起身来走出去了。
回到家里,小艾在阁楼上躺着,大家在楼下吃晚饭,金槐一个人先吃完,便到阁楼上去,拿热水瓶倒了杯开水喝,一面就在她对面坐下,捧着杯子,将手指甲敲着玻璃杯,的的作声。半晌,方才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办呢,开刀费要这么许多,到哪儿去想办法呢?”小艾翻过身来望着他说道:“你不要愁了,我也不想开刀。”金槐倒怔了怔,因道:“你不要害怕,许多人开刀,一点也没有什么危险的。”小艾道:“我不是怕,我不愿意开刀。”金槐道:“为什么呢?”问了这样一声以后,自己也就明白过来了,她一定是想着,要是把子宫拿掉,那是绝对没有生育的希望了,像这样拖延下去,将来病要是好些,说不定还可以有小孩子。他便又说道:“还是自己身体要紧,医生不是说不开刀很危险的?”
小艾没有回答。金槐心里也想着,这时候跟她辩些什么,反正也没有钱开刀,仿佛辩论得有些无谓,便没有再说下去了。因见她脸色很凄楚的样子,便坐到她床沿上去,想安慰她两句。他一坐坐在她一条手绢子上,便随手拣起来,预备向她枕边一抛,不料那手绢子一拿起来,竟是湿淋淋的,冰凉的一团。想必刚才她一个人在楼上哭,已经哭了很久的时间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你不要还是想不开。。有小孩子没小孩子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你身体好。”小艾一翻身朝里睡着,半晌没有做声。许久,方才哽咽着说道:“不是,我不是别的,我只恨我自己生了这病,你本来已经够苦的了,我这样不死不活的,一点事也不能做,更把你拖累死了。”金槐伸过手去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你不要这样想。”只说了这样一句,听见外面梯子格吱格吱响着,有人上楼来了,就也没说什么了。
自从金槐回来以后,金福的老婆因为叔嫂关系,要避一点嫌疑,不好再住在阁楼上,便带着孩子们回乡下去了。金福这时候仍旧在吴先生行里做出店,便和吴先生商量,晚上就住在写字间里。金槐这里只剩下冯老太和他们夫妻两个,顿时觉得耳目一清。金福的几个孩子在这里的时候,一天到晚儿啼女哭,小艾生病躺在床上,病人最怕烦了,不免嫌他们讨厌,但是这时候他们走了,不知为什么倒又有点想念他们。
现在家里一共这两个人,倒又老的老、病的病,金槐晚上回来,也觉得家里冷清清的。金槐虽然说是没有小孩子他一点也不介意,但是她知道他也和她一样,很想有个孩子。人到了中年,总不免有这种心情。
楼下孙家有一个小女孩子很是活泼可爱,金槐总喜欢逗着她玩,后来小艾和他说:“你不要去惹她,她娘非常势利,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金槐听了这话,就也留了个神,不大去逗那个孩子玩了。有一天他回家来,却又笑着告诉小艾:
“刚才在外头碰见孙家那孩子,弄堂里有个狗,她吓得不敢走过来。我叫她不要怕,我拉着她一起走,我说你看,它不是不咬你么,她说:“刚才我要走过来,它在那儿对我喊。’”他觉得非常发噱,她说那狗对她“喊”,告诉了小艾,又去告诉冯老太。又有一次他回来,告诉她们一个笑话,他们弄堂口有个擦皮鞋摊子,那擦皮鞋的看见孙家那孩子跑过,跟她闹着玩,问她鞋子要擦吧,她把脖子一扭,脸一扬,说:“棉鞋怎么好擦呢?”金槐仿佛认为她对答得非常聪明。小艾看他那样子,心里却是很怅惘,她因为自己不能生小孩,总觉得对不起他。
她一直病在床上,让她婆婆伺候着,心里也觉得不安,而且冯老太有脚气病,也不大能多走动,这一向小艾仿佛好了些,便照常起床操作。阿秀有一天来看她,阿秀的丈夫已经从内地回来了,把另一个女人也带到上海来,阿秀便和他离了婚,正式跟了她相与的那个男人。阿秀把她离婚的经过演述了一遍,然而她今天的来意,却是因为惦记着小艾的病,她听见说现在某处有个“小老爷”治病非常灵,劝小艾去求个方子,没晓得她已经好了。小艾听说那“小老爷”怎样怎样灵,心里却也一动,暗想她这病要是能够治得除了根,或者可以有小孩子。从前有一次,楼上二房东家里有人生病、把一个看香头的女人请了来,小艾在旁边看着她作法。至少这种人不像医生那样的给她自卑感。这些人都是骗取穷人的血汗钱骗取惯了的,再小的数目他们也并不轻视,倒不像一般医生,给穷人看病总像是施舍,一副施主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