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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忙得满头大汗,门外堆了一堆垃圾,外婆也忙得满身大汗,又把垃圾搬回来。
外婆指着已经被汗水浸润成棕红色的藤椅说,这个,加几根藤就可以用了。 指着断胳膊断腿的玩具说,这些,等我空下来缝,送给以后的乡下孩子。
最后,一堆的垃圾,就剩点报纸了。
正当我们几个哀叹,说一早上的活儿就几张报纸的时候,外公回来了,他生气地说:“谁让你们扔我的报纸了?这些都是我特地收起来的!里面很多消息,我都拿笔标出来的!有用!”
门外一片清爽。门内乱七八糟。
我们几个还得费力把东西塞回去。
当时,我们几个苦笑摇头说:“人一老,脑子就僵了。”
外婆去世前,我回去。
那时候,以前那个年富力强的外婆,已经风烛残年了。她曾经抱我的臂膊,甚至无法抓住我纤细的手指头;她曾经炯炯的双眼,已然失明了;她跌断了几次的腿,每次都在我们的惊叹中站起来,而今,站不起来了。
她摸着我的脸说:“阿妹呀!让外婆再摸摸。下一次,外婆就看不到你了。”
她这样说狼来了,已经十几年了。从最初的看我,到现在的摸我,每次的告别的话,都是“以后怕是不会再见了”。我都习惯了,心想,下次回来,又看见外婆躺在床上,除了越来越瘦,越来越沉默。
然后,有一天,在我在欧洲的路上,有电话说,外婆去世了。
我的心,蓦地就丢了。
那一刻,我看见——
小时候的藤椅上,外公坐着看报,
小时候的布娃娃,外婆在钉扣,
小时候的梦乡里,外婆坐着打扇唱歌。
我哭了。
这次再回去,藤椅,布娃娃,报纸,全都没有了。随着外婆的最终离去,它们大多作古。
这段记忆,一并蜡封。
那一台冰箱,电视里的那一台冰箱,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选取它作为一段情节,尽管它显得可笑,与时代格格不入,脱节。
在我们看来,那是不可理喻的愚拙。
而在老人眼里,它不仅仅是一台使用了十三年的旧冰箱。他们都知道,这台冰箱用起来比新冰箱费电,也许使用成本远远高过新科技。老人并不如我们想得那样不算小帐。
他们算的是大帐。
那台冰箱,是他们年轻时候走过的路,凝结着大夏天骑自行车在烈日下奔跑,一分钱一分钱省积攒下的浓情;那台冰箱,是他们过去十三年生活的记录,每天剩了什么菜,每天吃了什么棒冰。
那台冰箱,在他们心中,俨然已是一本堆满旧照片的ALBUM。
有谁,舍得把旧照片扫地出门呢?
一地鸡毛
家庭琐事犹如。
当你忙于自己的工作,着眼于大事的时候,你往往忽略了那一地鸡毛。而最终将你滑倒的,可能还是那地鸡毛。
从7月1日下飞机起,我已经过得晨昏颠倒。所有的睡眠加一块儿,我可能睡得都不超过十个小时。这让我原本就糟糕的睡眠越发成为大难题。
我的大脑皮层大约是太活跃了,不知道这是幸事还是不幸。我可以不间断地思考,不睡眠也不会有太大的疲劳。
白天,应答各类记者,处理相关事务;晚上与导演编剧等开会,凑一起讨论结构。夜深人静了要平心静气一会儿,准备创作,挥笔泼墨之后,意犹未尽之时,尚无睡意,再看窗外,已是一片鱼肚白。必须得睡了,儿子不一会儿就要醒来拉我去看他的斑鸠朋友。
在过去的十天里,我没去过一趟超市,经常记不得自己吃过没有,虽然茶水在身边,却忘记了喝。
一回头,自己哑然笑了。
我好像在三个月前说,我太忙了,白天上课,晚上回家,到了家要写作,我的生活犹如急管繁弦,迟早一天断落。我要改变这种状态。于是我QUIT了,开始全职作家生活。
真全职了,状况并没有改善很多。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了。
活着,笑着,忙碌着的快乐。我认命了。
早上下楼,母亲在怄气,保姆在抹泪儿。吓我一跳。母亲说,你送她走吧,她对我的生活一点帮助也没有。我问FE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哭不说。
这两个人,都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我都心疼。我必须得花点时间来解决。妈妈说,FE笨,教不会,活儿干得不能看,帮不上忙。我问FE,FE拿出惯有的沉默,一句不辩解。
我非常理解其间的问题——那是我的错。我太忙于自我价值了,忽略身边人的感受。母亲不懂英文,FE不懂汉语,她们一对经常在一起搭伴的人,没办法沟通。我于是坐下来,先把母亲批评一顿。母亲是自己人,我可以跟她讲道理。我说,妈妈,她一个小姑娘,只身海外。在这个年纪上,很多女孩还是家中的宝贝,你要多体谅她。她不太会干家务我知道,而你的挑剔我更知道。你们俩换我这个搭配,都没问题。我对她干活睁眼闭眼,灶台擦不干净我无所谓,衣服洗多久浪费多少水我也不在意;而对你,无论你怎么对我苛刻要求,我只装听不见。
妈妈一下就跳起来了,说:“对!她就是装听不见!”
我大笑,我说,她是真听不见。她不理解。你要多看她的好处。她带儿子多尽心尽力?你从不担心她带出去孩子偷走卖了。儿子见到她,与见到我,估计亲热程度是差不多的。有这一点,就足够掩盖其他所有的错误了。妈妈这是点头承认的。母亲最大的好处就是说得通道理。
再去安慰FE,告诉她外婆没有责备的意思,她说话的声音就是比较大。
有时候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些事情,都要我来做?我若没有妈,不请保姆,这些管理的麻烦都没了。
可问题是,这世界,不是你一只手就盖得住的。你若想摆脱一地鸡毛,就得成为鸡毛的清扫者。
更重要的是,那一地鸡毛中的每一片,都构成了你喜爱的生活。
也是生活
孩子终于睡了。
我怀疑在孩子成年以前,我将落下以下几种病: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腱鞘炎,五十肩,子宫下垂,过劳死。
冬天的孩子死沉死沉的,穿得像个球还到处乱蹦弹,我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在他入睡以后,然后惧怕天明的到来。没孩子的时候盼孩子,有了孩子又希望把他塞回去。以前不怀孕,到处东瞧西瞧,求神拜佛,心术不正地搞慈善运动(被老人逼的,自己觉得孩子可有可无)。一听论坛里有妈妈因为疲惫愤火殴打孩子就义愤填膺。说我们这还饥饿着呢,你那里都已经开始糟蹋粮食。特别不知道体恤人地批评妈妈:“要多些耐心,多些耐心。孩子的每一声哭闹都是爱的回声。你在享受的,我没有。”
现在谁跟我说这话,我会回一句:“你想有?我送给你。”
早上给儿子穿鞋。穿上左脚,他把右脚摘下来,穿上右脚,他摘左脚。穿上左脚他摘右脚,穿上右脚他摘左脚。
刚开始,我特别温柔耐心,如果你是个旁观人士,你会无比赞叹母性的光辉。我笑着给宝宝边穿鞋边讲故事:“蜈蚣小朋友第一天上学,妈妈喊,小蜈蚣!你要迟到了!怎么还不去学校?小蜈蚣说,妈妈,我在穿我的第八十九只鞋子。”宝宝似乎注意力并不在我精心编纂的故事上,却依旧兴致勃勃地摘脚上的鞋子。
我觉得,我儿子的脚比蜈蚣还要多。在这种游戏持续了四十五分钟之后,我才发现,已经九点了,孩子还没吃早饭,我没刷牙,眼角的眼屎没擦,披头散发。
我开始粗鲁:“不许摘!”我沉下脸来训孩子。
一岁的孩子已经会看脸色,他看你火了,也跟着发火,像镜子一样学你,他虽然不会说话,他会发出低喉,然后愤火地拍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