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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太太死啦?“杨小姐也愕然望着他,道:”是的呀。你认识张医生吗?“世钧只简短地说了一声:”见过的。“他心里非常乱。要不是刚才曼桢打电话来,他真还当是曼桢呢。——就连这样,他也还有一个荒诞的感觉,仿佛是她的鬼魂打电话来的。那时候她姊姊不是明明告诉他说,曼桢和慕瑾结婚了?
她姊姊凭什么要扯这样一个谎呢?难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纠缠不清吗?那曼桢总该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时候究竟为什么缘故,就此避不见面了——何至于决绝到这样?
他忽然发觉,那杨小姐正在那儿冲着他说话。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儿问:“沈先生现在可听说,张医生现在在哪儿?”世钧道:“不知道。我还是好些年前看见他的。”杨小姐道:“我就听见说他后来倒也出来了。那医院当然是没有了,给接收了去了。当初还不就是为了看中他们那个医院。”
有一部分人发起打勃立奇,世钧没有入局。翠芝是不会打。他们走得比较早,不过也将近午夜了。两人坐三轮车回去,世钧一直沉默着,翠芝以为他是困了。她说:“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刚才看见你坐在那儿都像要睡着了似的。”世钧不语。翠芝又道:“刚才吃饭的时候袁太太跟你说些什么?”世钧茫然地说:“啊?——哦,袁太太啊?她说的话多着呢,哪儿记得清楚那么许多。”翠芝道:喏,就是吃饭的时候,我看见她笑得叽叽呱呱的。哦,她在那儿说老五在香港闹的笑话。
隔了一会,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肤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钧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翠芝道:“我晓得你不喜欢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欢。
因为你自己觉得女人不喜欢你。“
他对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个个都讨厌的,他似乎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不能说他的爱情不专一,但是翠艺总觉得他对她也不过如此,所以她的结论是他这人天生的一种温吞水脾气。世钧自己也是这样想。但是他现在却又发觉,也许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热情一些。要不然,那时候怎么会妒忌得失掉理性,竟会相信曼桢爱上了别人。其实——她怎么能够同时又爱着别人呢,那时候他们那样好。——那样的恋爱大概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许一辈子有一回也够了。
翠芝叫了声“世钧”,她已经叫过一声了,他没有听见。
她倒有点害怕起来了,她带笑说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儿想些什么?”世钧道:“我啊——我在那儿想我这一辈子。”
翠芝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话?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气啦?”世钧道:“哪儿?谁生什么气。”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气才怪呢。你不要赖了。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钧想道:“是吗?我倒有点怀疑。”
到家了。世钧在那儿付车钱,翠芝便去揿铃。李妈睡眼蒙卑地来开门。翠芝问道:“许先生回来了没有?”李妈道:回来了,已经睡了。嗳,你可闻见,好像有煤气味道。
世钧向空中嗅了嗅,道:“没有。”他们家是用煤球炉子的,但同时也装着一个煤气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妈,她到今天还是不会用煤气灶。我就怕她没关紧。”
两人一同上楼,世钧仍旧一直默默无言,翠芝觉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点不安起来。在楼梯上走着,她忽然把头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世钧。”世钧也就机械地拥抱着她。他忽然说:“嗳,我现在闻见了。”翠芝道:“闻见什么?”世钧道:“是有煤气味儿。”翠芝觉得非常无味,她略顿了一顿,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带去放放,李妈一定忘了,你听它直在那儿叫。”
那狗被他们关在亭子间里,不住地呜呜叫着,那声音很是悲怆。世钧到亭子间里去把皮带解下来,牵着狗下楼。这是他们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临睡前一定要把这狗牵到院子里去让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钧弯到厨房里去看了一看,看见煤气灶上的开关全关得好好的,想着也许是管子有点漏,明天得打个电话给煤气公司。他把前门开了,便牵着狗走出去,把那门虚掩着,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园中。草地上虫声唧唧,露水很重。凉风一阵阵吹到脸上来,本来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楼上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在那明亮的楼窗里,可以看见翠芝的影子走来走去。翠芝有时候跟他生起气来总是说:“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想起来会结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那时候他正是因为曼桢的事情觉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亲去世那一年。也是因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爱咪家里去打网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网球,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结婚的可能。此外还有亲戚家里的几个女孩子,有一个时期也常常见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位结了婚的。事实是,简直只差一点就没跟翠芝结婚——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他哥哥结婚,她拉纱,他捧戒指。
当时觉得这拉纱的小女孩可恶极了,她显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里人。现在却常常听见翠芝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倒是很罗曼谛克。”她常常这样告诉人。
世钧把狗牵进去,把大门关上了。他仍旧把狗拴在亭子间里。看见亭子间里乱堆着的那些书,都是从他的书房里搬出来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从地下拣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掸掸掉,那是一本“新文学大系”,这本书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为腾出书房来给叔惠住,也决不会把它翻出来的。他随手拿着翻了翻,忽然看见书页里夹着一张信笺,双折着,纸张已经泛黄了,是曼桢从前写给他的一封信。曼桢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销毁了,因为留在那里徒增怅惘,就剩这一封信,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舍得把它消灭掉。
他不知不觉地坐了下来,拿着这封信看着。大约是他因为父亲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时候,她写给他的。信上写着:
世钧:
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自己也觉得讨厌。
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者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叔惠的母亲说了好些关于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说你从前比现在还要瘦,又说起你在学校里时候的一些琐事。我听她说着这些话,我真觉得非常安慰,因为——你走开太久了我就有点恐惧起来了,无缘无故的。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那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她难道还在那里等着我吗?”
他坐在那箱子盖上,略一转侧,忽然觉得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了,大概他这样坐着已经坐了很久的时候,自己都不觉得。他把脚跺了跺,很费劲地换了一个姿势,又拿起这封信来看,下面还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写的,写上这许多无意识的话,你一定要笑我的。现在我是在办——”写到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着半张信纸,没有署名也没有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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