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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70)



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要是要结婚,自己还不会找去,还要你给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地请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现在这时候,总应该节约一点。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会赞成的。”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

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裕舫夫妇来了,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的齐齐迎了上去。世钧叫了声”老伯,伯母“,又给翠芝介绍了一下。

裕舫夫妇年纪大了,都发福了。裕舫依旧在银行里做事,银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装,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单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圆兜兜的像个小棉袄似的。那时候穿人民装的人还不多,他们是得风气之先。世钧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装,更显得年轻了。”

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就笑着问:“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婚了没有?”许太太一说起来便满脸是笑,道:“结婚了!

已经好几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个女工程师。“

世钧笑道:“女人做工程师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这回总一块回来吧?”许太太道:“本来说一块回来的,因为他媳妇的事情忙,走不开,所以还是他一个人来了。”

谈话间,火车已经到了,许太太正因为是老花眼,看远处倒特别的眼尖,老远的就指着说:“那不是他吗?”世钧先说不是,后来也说:“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车窗,可以看见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挂在他头上,一路挨擦着,把后脑勺的头发都揉乱了,翘起一撮子。这要是从前的叔惠,是决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火车到站,一时人声嘈杂,把叔惠也惊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车窗外张望。这里世钧翠芝和裕舫夫妇已经挤到车门外等候着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苍老了些,而且满面风霜,但是看样子身体很健壮,人也更精神了。许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裕舫也没听见,大家给挤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为父子的关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挤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车,倒是先看见了世钧,他和世钧紧紧握着手,一眼看见翠芝,别来无恙,她和世钧依旧是很漂亮的一对,她是只有比从前时髦了,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美妇人的姿态。他见了他父母,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装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装,可是不像他父亲那样簇新,他这一套已经洗成了雪青色,虽然很娇艳,一个男人穿着可是不很合适。他现在对于穿衣服非常马虎,不像从前那样顾影自怜了。他想翠芝现在看见他,如果想到从前,一定有点爽然若失吧。他有点疑心,她过去最欣赏的或者正是他那种顾影自怜的地方。少女时代的恋梦往往是建筑在那种基础上的。

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当生疏,还是初次见面,刚巧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世钧说要请吃饭,替叔惠接风,叔惠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走出车站,叔惠道:“一块到我们家去坐坐。——哦,你还要去办公吧?”世钧道:“我们行里因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于是大家一同雇车来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楼,叔惠便向翠芝笑道:“这地方你没来过呵?世钧从前跟我就住在这亭子间里。那时候他是公子落难。”大家都笑了。许太太道:“这亭子间现在有人住着了,我那天还问这二房东来着,想再把它租来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长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们那儿住几天,好不好?”世钧也道:“真的,你住到我们那儿去吧,我们那儿离这儿挺近的,你来看老伯伯母也挺便当。”他们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

世钧夫妇在许家坐了一会,想着他们自己家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世钧便向翠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来啊。”

他们从叔惠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却有一块草皮地,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遛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妈来看轧米呵!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弄得我也没法管她了,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

世钧从地下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道:“我难得跟我自己的女儿说说话都不行吗?”翠芝道:“那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别净说些废话!你看见人家这样忙,也不帮帮忙,叔惠一会就来了。”世钧道:“叔惠来你预备给他住在哪儿?”翠芝道:“只好住在书房里了,别的房间也没有。”她指挥着仆人把书房里的家具全挪开了,在地板上打蜡。家里乱哄哄的,一只狗便兴兴头头地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滑得人差一点跌交。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只狗等会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间里去吧。”

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里来,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胆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这次她破例要把这只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很稀罕。

二贝便跟在世钧后面一同上楼,世钧给狗戴上了皮带,牵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间里,却看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和什物都给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钧不觉嗳呀了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结,那狗便不老实起来,去咬啮地下的书本,把世钧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嗨!不许乱咬!得老远,她又双手捧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骂道:“你看你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说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来,她就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在那儿哇哇哭着,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钧说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玩,就给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翠芝蹙额道:“嗳呀,给你们一闹,我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一瓶强尼华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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