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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58)

孩子穿着一套簇新的枣红毛绒衫裤,仿佛是特别打扮了一下,带来给曼桢看的,脸上还扑了粉,搽着两朵圆圆的红胭脂,他满床爬着,咿咿呀呀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拉着曼璐叫她看这样看那样。

曼桢抱着胳膊站在窗前朝他们望着。曼璐道:“二妹,你看我病得这样,看上去也拖不了几个月了。”曼桢不由得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何必净咒自己呢。”曼璐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可是这回实在是真的。我这肠痨的毛病是好不了了。”她自己也觉得她就像那骗人的牧童,屡次喊:“狼来了!狼来了!”等到狼真来了,谁还相信她。

房间里的空气冷冰冰的,她开口说话,就像是赤着脚踏到冷水里去似的。然而她还是得说下去。她颤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的日子都不是人过的。鸿才成天的在外头鬼混,要不是因为有这孩子,他早不要我了。你想等我死了,这孩子指不定落在一个什么女人手里呢。所以我求求你,你还是回去吧。”曼桢道:“这些废话你可以不必再说了。”曼璐又道:我讲你不信,其实是真的:鸿才他就佩服你,他对你真是同别的女人两样,你要是管他一定管得好的。“曼桢怒道:”祝鸿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管他?“曼璐道:”那么不去说他了,就看这孩子可怜,我要是死了他该多苦,孩子总是你养的。“

曼桢怔了一会,道:“我赶明儿想法子把他领出来。”曼璐道:“那怎么行,鸿才他哪儿肯哪!你就是告他,他也要倾家荡产跟你打官司的,好容易有这么个宝贝儿子,哪里肯放手。”曼桢道:“我也想着是难。”曼璐道:“是呀,要不然我也不来找你了。只有这一个办法,我死了你可以跟他结婚——”曼桢道:“这种话你就不要去说它了。我死也不会嫁给祝鸿才的。”曼璐却挣扎着把孩子抱了起来,送到曼桢跟前,叹息着道:“为来为去还不是为了他吗。你的心就这样狠!”

曼桢实在不想抱那孩子,因为她不愿意在曼璐面前掉眼泪。但是曼璐只管气喘吁吁地把孩子'了过来。她还没伸手去接,孩子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别过头去叫着:“妈!妈!

向曼璐怀中躲去。他当然只认得曼璐是他的母亲,但是曼桢当时忽然变得无可理喻起来,她看见孩子那样,觉得非常刺激。

曼璐因为孩子对她这样依恋,她也悲从中来,哽咽着向曼桢说道:“我这时候死了,别的没什么丢不下的,就是不放心他。我真舍不得。”说到这里,不由得泪如泉涌。曼桢心里也不见得比她好过,后来看见她越哭越厉害,而且喘成一团,曼桢实在不能忍受了,只得硬起心肠,厌烦地皱着眉说道:你看你这样子!还不赶快回去吧!和张妈叫出来,叫她们来搀曼璐下楼。曼璐就这样哭哭啼啼地走了,奶妈抱着孩子跟在她后面。

曼桢一个人在房间里,她把床上乱堆着的被窝叠叠好,然后就在床沿上坐下了,发了一会呆。根本一提起鸿才她就是一肚子的火,她对他除了仇恨还有一种本能的憎恶,所以刚才不加考虑地就拒绝了她姊姊的要求。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她这样做也是对的。她并不是不疼孩子,现在她除了这孩子,在这世界上也没有第二个亲人了。如果能够把他领出来由她抚养,虽然一个未婚的母亲在这社会上是被歧视的,但是她什么都不怕。为他怎么样牺牲都行,就是不能够嫁给鸿才。

她不打算在这里再住下去了,因为怕曼璐会再来和她纠缠,或者又要叫她母亲来找她。她向学校提出辞职,但是因为在放寒假前已经接受了下学期的聘书,所以费了许多唇舌才辞掉了,另外在别处找了个事做会计。她从前学过会计的。

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间房间,二房东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门口,里面刚巧走出一个年青女子,小圆脸儿,黄黑皮色,腮颊上的胭脂抹得红红的,两边的鬓发吊得高高的,穿着一件白底子红黄小花麻纱旗袍。原来是阿宝。——怎么会又被他们找到这里来了?曼桢不觉怔了一怔。阿宝看见她也似乎非常诧异,叫了声:“咦,二小姐!”

阿宝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曼桢认得他是荐头店的人,这才想起来,郭家的一个老妈子回乡下去了,前两天他们家从荐头店里叫了一个女佣来试工,大概不合式,所以又另外找人。

看样子阿宝是到郭家来上工的,并不是奉命来找曼桢的,但是曼桢仍旧懒得理她,因为看见她就不免想起从前在祝家被禁闭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帮凶。固然她们做佣人的人也是没办法,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指挥,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无论如何,曼桢看到她总觉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头点了一点,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就继续往里面走。阿宝却赶上来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这消息该不是怎样意外的,然而曼桢还是吃了一惊,说:“哦?是几时不在的?”阿宝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学校里去,后来不到半个月呀。”说着,竟眼圈一红,落下两点眼泪。她倒哭了,曼桢只是怔怔地朝她看着,心里觉得空空洞洞的。

阿宝用一只指头顶着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荐头店的人说:“你可要先回去。我还要跟老东家说两句话。”曼桢却不想和她多谈,便道:“你有事你还是去吧,不要耽搁了你的事。”阿宝也觉得曼桢对她非常冷淡,想来总是为了从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时候不给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晓得后来为什么不让我到你房里去了?”她才说到这里,曼桢便皱着眉拦住她道:“这些事还说它干什么?”阿宝看了看她的脸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两只胳膊,只管抚摸着。半晌方道:我现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气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妈就在姑爷面前说我的坏话,这周妈专门会拍马屁,才来了几个月,就把奶妈戳掉了,小少爷就归她带着。当着姑爷的面假装地待小少爷不知多么好,背后简直像个晚娘。

我真看不过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变得这样正义感起来。曼桢觉得她说的话多少得打点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别的佣人挤出来了,这大约是实情。她显然是很气愤,好像憋着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似的,曼桢不邀她进去,她站在后门口就滔滔不绝地长谈起来。又说:姑爷这一向做生意净蚀本,所以脾气更坏了,家当横是快蚀光了,虹桥路的房子卖掉了,现在他们搬了,就在大安里。说是大小姐有帮夫运,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马上就倒霉了!

他自己横是也懊悔了,这一向倒霉瞌盹地蹲在家里,外头的女人都断掉了,我常看见他对着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泪。“

一说到鸿才,曼桢就露出不耐烦的神气,仿佛已经在后门口站得太久了。阿宝究竟还知趣,就没有再往下说,转过口来问道:“二小姐现在住在这儿?”曼桢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转问她:“你到这儿来是不是来上工的?”阿宝笑道:“是呀,不过我看他们这儿人又多,工钱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来喊我,我就在对过的荐头店里。”曼桢也随口答应着。

随即有一刹那的沉默。曼桢很希望她再多说一点关于那孩子的事情,说他长得有多高了,怎样顽皮——一个孩子可以制造出许多“轶闻”和“佳话”,为女佣们所乐道的。曼桢也很想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体还结实吗?脾气好不好?阿宝不说,曼桢却也不愿意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羞于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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