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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52)



新秋的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书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声,那声音非常清脆可爱。

翠芝终于挣脱了他的手臂。然后她又好像解释似的低声说了一句:“待会儿给人家看见了。”那么,如果没有被人看见的危险,就是可以的了。世钧不禁望着她微微一笑,翠芝立刻涨红了脸,站起来就走,道:“我走了。”世钧笑道:“回家去?”翠芝大声道:“谁说的?我才不回去呢?”世钧笑道:那么上哪儿去?去打网球去,好不好?

第二天他又到她家里去接她,预备一同去打网球,但是结果也没去,就在她家里坐着谈谈说说,吃了晚饭才回去。她母亲对他非常亲热,对翠芝也亲热起来了。这以后世钧就常常三天两天地到他们家去。沈太太和大少奶奶知道了,当然非常高兴,但是也不敢十分露出来,恐怕大家一起哄,他那里倒又要打退堂鼓了。大家表面上尽管不说什么,可是自会造成一种祥和的空气,世钧无论在自己家里或是到翠芝那里去,总被这种祥和的空气所包围着。

翠芝过生日,世钧送了她一只钻石别针,钻石是他家里本来有在那里的,是她母亲的一副耳环,拿去重镶了一下,平排四粒钻石,下面托着一只白金管子,式样倒很简单大方。翠芝当场就把它别在衣领上,世钧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对镜子别别针,她便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几时过生日?”世钧笑道:我嫂嫂告诉我的。道:“我问她的。”他在镜子里看她,今天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卷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身上穿着件深红灯芯绒的短袖夹袍。世钧两只手抚摸着她两只手臂,笑道:“你怎么瘦了?瞧你这胳膊多瘦!”翠芝只管仰着脸,很费劲地扣她的别针,道:“我大概是疰夏,过了一个夏天,总要瘦些。”世钧抚摸着她的手臂,也许是试探性的,跟着就又从后面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她的粉很香。翠芝挣扎着道:“别这么着——算什么呢——给人看见了——”世钧道:“看见就看见。现在不要紧了。”为什么现在即使被人看见也不要紧,他没有说明白,翠芝也没有一定要他说出来。她只是回过头来有些腼腆地和他相视一笑。两人也就算是一言为定了。

世钧平常看小说,总觉得小说上的人物不论男婚女嫁,总是特别麻烦,其实结婚这桩事情真是再便当也没有了,他现在发现。

因为世钧的父亲才亡故不久,不能太铺张,所以他们订婚也不预备有什么举动。预定十月里结婚。他和翠芝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常常喜欢谈到将来婚后的情形,翠芝总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上海去组织小家庭,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是非常具体的。不像从前和曼桢在一起,想到将来共同生活,只觉得飘飘然,总之,是非常幸福就是了,却不大能够想象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结婚前要添置许多东西,世钧打算到上海去一趟,他向翠芝说:“我顺便也要去看看叔惠,找他来做伴郎,有许多别的事他也可以帮帮忙,不要看他那样嘻嘻哈哈的,他做起事情来真能做,我真佩服他。”翠芝先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她忽然很愤激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像你样样事情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她拥抱着他,把她的脸埋在他肩上。世钧从来没看见她有这样热情的表示,他倒有点受宠若惊了。同时他又觉得惭愧,因为她对他是那样一种天真的热情,而他直到现在恐怕心底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定。也就是为这个原因,他急于想跟叔惠当面谈谈,跟他商量商量。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世钧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个月要离开上海了。”世钧道:到哪儿去?厉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时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你在这儿有危险么?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你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世钧道: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社会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过——“叔惠笑道:”不过怎么?“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这种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会,因道:”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其实老伯现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叔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订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芝?“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世钧道:“就是最近。”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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