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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个星期尾,叔惠和曼桢结伴来到南京,世钧到车站上去接他们。他先看见叔惠,曼桢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他几乎不认识她了。头上这样一扎,显得下巴尖了许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说不出来,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平常的样子,不喜欢有一点点改动。
世钧叫了一辆马车,叔惠笑道:“这大冷天,你请我们坐马车兜风?”曼桢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钧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诉你一声,好多穿点衣服。”曼桢笑道:告诉我也是白告诉,不见得为了上南京来一趟,还特为做上一条大棉裤。会儿问我嫂嫂借一条棉裤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才怪呢。“曼桢笑道:”你父亲这两天怎么样?可好些了?世钧道:叔惠笑道:“去年我来的时候他就是这神气,好像担心极了,现在又是这副神气来了,就像是怕你上他们家去随地吐痰或是吃饭抢菜,丢他的人。”世钧笑道:“什么话?”曼桢也笑了笑,搭讪着把她的包头紧了一紧,道:“风真大,幸而扎着头,不然头发要吹得像蓬头鬼了!”然而,没有一会工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笑道:“我看路上没有什么人扎着头,大概此地不兴这个,我也不高兴扎了,显着奇怪,像个红头阿三。”叔惠笑道:“红头阿三?绿头苍蝇!”世钧噗哧一笑,道:“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预备等快到的时候再拿掉。世钧和她认识了这些时,和她同出同进,无论到什么地方,也没看见她像今天这样怯场。
他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金丝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秘密,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于顶,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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