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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春(31)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别胡说了!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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